身邊的少女低了低頭,小聲說道:“好多人同我說過,他常與人說他喜歡我。我那時候還不相信。……大婚時我問過他,他不肯承認。”


    她揚起臉,“待有朝一日他準備好了,我要聽他親口跟我說。”


    德妃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孩子,辛苦你了。他是個笨的,你要多包容。”


    她複又歎息,“不過如此說來,他不願同你講,是怕你承擔太多吧?他身邊的切近之人,時刻都在承擔那份重量……”


    ……死亡的重量。


    時刻懸臨著的,日漸迫近著的,所愛之人的死亡。


    德妃又摩挲起那串念珠,“這麽多年,他自己早已釋懷了,他身邊的人卻很難釋懷。”


    她閉了閉眼睛,“目睹所愛之人死亡,遠比親身麵臨死亡還要痛。”


    “我不怕痛。”身邊的少女堅定地說,“他也不會死的。”


    德妃笑著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為何喜歡你了。”


    她起身,攏了攏衣袍,“好了,你們快些回去吧。一到夜裏,他的狀況便不大好。外頭還在下雪,我怕他受不住。”


    頓了下,她叮囑,“他裝病的時候,狀況反倒還好。他真是狀況不好時,反而會強撐著表現得無事。這個時候你要千萬注意。”


    薑葵起身行禮,“我明白。……多謝母妃,同我說這些。”


    兩人道過別,薑葵從殿裏出來,遠遠望見謝無恙在樹下等她。


    風搖了一樹落雪,簌簌落滿他的肩頭。他坐在木輪椅上,眼睫低垂著,頭稍稍偏向一側,手上擱著一個熄滅的暖爐,膝間的絨毛毯子搭下來,一半落進積雪裏。


    她慌了下神,跑過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懷裏,緩緩醒過來,輕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間的雪粒,抬眸看見她的臉,明淨如水。


    “夫人?”他的聲音含糊。


    “你又在雪裏睡著了。”她氣惱,“你怎麽總是這樣?”


    “抱歉……”他輕聲說,“等你回來的時候,不留神就睡著了。”


    “我們回去睡。”她說,推起木輪椅。


    雪正在下,紛紛不停。她打開一把很大的傘,撐在兩人的頭頂。雪花無聲地落滿那傘,滑動到傘邊,又滾落下來。


    “夫人,”謝無恙說,“我好困。”


    他的腦袋低垂著,一點一點的,往一側歪倒下去。


    “你靠著我吧。”她輕輕歎了口氣,握傘的那隻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夢半醒間,尋到一個柔軟的倚靠,把臉輕貼在她的手上。他閉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歡你……”


    聞言,她怔了怔,低下頭,他已經睡熟了。他的臉貼在她的手上,含著點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適、十分高興。


    她輕輕哼了聲,小聲對他說:“你耍賴,不算數。”


    “這句話,”頓了下,“要在你醒著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對我說。”


    然後她俯身,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我也好喜歡你。”


    “不過你沒聽見。”她笑起來,“我也耍賴了。”


    紛紛的雪覆蓋漫長的路,遠處是一片潔淨無瑕的白。屋頂上簌簌雪動,下方人們沉睡,雪落的聲音綿綿不絕。


    -


    十五日後,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燈節,恰逢宮裏遇雪開筵,一整日都盛大熱鬧。


    皇太子一身袞冕,攜太子妃出宮,在大慈恩寺行香禮佛,而後又隨天子車輦前往安福門外燃燈。五萬盞燈高二十丈,少女婦施香粉、曳珠翠、衣羅綺,在燈輪下踏歌三日。


    燃燈禮畢,天子車輦經過綿延十數裏的燈燭,前往含元殿大宴群臣。皇太子坐在天子次座,與文武百官一一祝酒,溫文有禮,言辭雅致。


    待到開宴,絲竹聲起,端莊持節的皇太子悄聲對身旁的太子妃說:“我好緊張。”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那個毒酒。”薑葵悄聲回答,“我才比較緊張。你隻是昏睡一場而已,我要在這麽大的場麵上講很多話。”


    “我每日都在這麽大的場麵上講很多話。”謝無恙笑了一聲,“你背好詞了嗎?”


    詞是在溫親王府寫好的,經過書房裏幾人多番商議,又刪刪改改了許多次。待到謝無恙飲下毒酒昏睡以後,薑葵將按照約定好的方式,引導群臣揭發岐王一黨謀害儲君之事。


    “背好了。”薑葵小聲對他說,“但是我怕一緊張就說錯話。”


    “別怕。”他想了想,“把手給我。”


    她愣了下,伸出一隻手,在案幾底下遞到他的麵前。他側過身,低下頭,一手輕輕托住她的手背,另一手抬起來,以指腹在她的掌心虛虛寫字。


    他的手指冰涼,但動作溫柔。她看著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感到有點癢乎乎的,於是微微蜷了一下指節。


    “你在幹什麽?”她問。


    “在手心寫幾個字,就不會緊張了。”他專注地寫著,“我以前都是這樣。”


    她忍不住笑了,“你這都是什麽奇怪的法子啊?”


    “你看。”他笑道,“你不緊張了。”


    她輕哼一聲,他看了她一會兒,又說:“我喝了那個酒以後,樣子會有點嚇人……你別怕。”


    “倘若你實在怕的話,”他遲疑著,“或許可以拉住我的手?”


    “嗯。我會的。”她小聲應道,又問,“喝了那個酒……不止是昏睡嗎?”


    “會有點難受。”他隨口解釋了一句,繼續鄭重叮囑道,“解藥不要急著喂給我。要騙過那麽多人,必須得是真的毒發。”


    頓了下,“你等到回宮之後,再給我喂解藥。”


    “沈藥師說過要立即喂給你。”她反駁,“那畢竟是毒藥。”


    “他說的話,不必認真聽……”他的話語急刹了下,飛快轉回來,“我不認識此人。但想來他是江湖遊醫,並不曾真正醫過毒發的人。”


    他嚴肅道:“我可是親自喝過一回的。我有分寸。”


    她還想說什麽,他拉了拉她的手,“這是大事,容不得一點失誤。”


    “好。”她應道。


    “那我喝了。”他低聲說,“請夫人遞給我吧。”


    身邊的少女端起案幾上的鎏金小樽,傾身遞到他的手中。他微微頷首,輕輕握住,垂眸凝視著杯中一泓清酒。


    酒杯裏漾著微光,倒映著他的麵龐。他的眸光忽地渺遠,恍然如陷入一場舊事。


    “多年前,”他輕聲說,“就是因為這杯酒,死了好多人啊。”


    少頃,他舉起酒杯,仰頭飲盡,姿態從容。


    片刻後,他忽然全身顫抖,無法抑製地低咳起來,流露出一抹極為痛苦的神色。他喘息著,手掌用力按在胸口,壓住心髒的陣陣強烈抽痛。


    “謝無恙……”她壓低聲音。她第一次見到他這種神色。


    “別怕。”他閉上眼睛,竭力控製著自己,“稍微有點難受……過一陣就好了。”


    隨即,他緩緩鬆開手中酒樽。


    “當”的一聲,酒樽墜地。


    青銅與金磚撞出響亮的音節,驚得無數人同時回首。


    下一瞬,案幾前的皇太子失去意識,斷了線般往下跌落。


    身邊的少女慌忙去接他。他跌進她的懷裏,麵容蒼白,雙目緊闔,唇上漸漸失去血色,呼吸裏含著些微的喘息。他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很快就安靜下來。


    月光如水一樣落來,落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層瑩白的輝。他在她的懷裏靜靜沉睡,身上的氣息淡去,仿佛一捧近乎消散的雪。


    她有一瞬間的慌神,匆忙拉住他的手。他在昏昏沉沉之中,近乎本能地動了指尖,輕抵在她的掌心。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當年的那場秋日宴,絲簧之聲嘈嘈切切,案幾前的年輕公子失手打翻了酒樽,席間的人影亂作一團。


    但這一次,她接住了他。


    她隻慌亂了一刹那,而後如沉水般鎮定。她輕輕扶住他,令他安靜地平躺,俯身在他的耳側低語:“你安心睡一覺,剩下的交予我。”


    慌亂的人影裏,她匆匆步入殿中,一身緋衣廣袖、衣袂紛飛。


    “父皇。”


    少女在滿座衣冠之中,長身而拜,聲如金石,又如擊玉。


    “……兒臣請求徹查此事。”


    作者有話說:


    小謝:(很小聲)我好喜歡你。


    小滿:(不滿意)要大聲說才算數。


    第85章 你摸


    ◎伸出手。◎


    博山爐暖, 沉水香淡。


    一縷冬日陽光自窗外灑落,微塵在光柱間起舞。


    謝無恙醒來的時候,看見一襲赭黃色龍袍, 繡金的夔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寢殿裏熏著嫋嫋的沉香, 一抹香煙淡淡徘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淡煙之中, 靜靜垂首凝望著他。


    “父皇……”他低咳著,支撐著半邊身體,竭力從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禮。”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頭,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醫來看過, 說你連番受損, 須得靜養。”


    “多謝父皇。”謝無恙低聲道,咳著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來狀況很差,麵龐蒼白如紙,神色極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錯, 貶為劍南刺史, 即刻啟程赴任。”敬文帝緩緩道, “……從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謝無恙低低開口。


    “不必多言。這是為人皇的決定。”敬文帝低聲道,“……也是為人父的決定。”


    謝無恙閉上眼睛,良久後輕聲說:“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為轉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著上方一副字畫, “你皇兄,其名為玦,美玉有缺, 故賜字為無雙, 願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負了這個名字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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