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是個過氣的芭蕾舞演員。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團的當家花旦。曼就是在那個時候嫁給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團的編導,他們曾經一唱一和非常和諧,郎才女貌被傳為佳話。可是歌舞團後來每況愈下,最後終於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時間他們都待在家裏,從日出到日落,麵對著麵,爭執埋怨便從無休止。他們痛斥對方沒用、懶惰,賴在家裏不肯出去工作。兩個人就像在不緊不慢地拉鋸,終日都處在不能平衡、一觸即發的狀態下。那樣的日子終於被他們過膩了。他們都走出了家門。曼每個夜晚去舞廳跳舞,她從下


    午的時候開始打扮,她的衣服雖然多,可是大多已過時,所以這很容易讓她變得心情沮喪,大發脾氣。曼在鏡子麵前一件一件換衣服,每次都不能滿意,隻是等到快來不及了,才勉強選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頭發盤好,在臉上搽粉和胭脂。口紅細致地塗上兩遍,最後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質高跟鞋從大門裏衝出去。璟的奶奶必定會在曼走遠之後,顛著小腳跟到門邊去罵她。她是這樣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這樣地害怕她。她害怕曼會徹底離開這個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觀念始終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頭腦裏。


    曼出去跳舞的時候,璟的爸爸就會招人在家中熱火朝天地打麻將。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呆在不到十平米的裏間,外間便是麻將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戰友們”。璟的奶奶到了吃飯時間就準時走出去給這一大屋子的人做飯。她會把璟和自己吃的飯端進來,放在一張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個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邊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隻手撐在地上,然後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騰地一下,整個壓在地上,兩隻腿向桌子外打開。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兩隻腳打開的時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滾燙的綠豆稀飯把她的腳燙傷了。璟永遠記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滿臉的皺紋像暈開的湖麵一樣,向四周推開波紋。奶奶嗷嗷地叫著,伸出皮肉鬆懈的手臂去夠她燙傷的腳。那是一雙命運多舛的腳,年輕的時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沒有疼愛的孩子給它一盆溫暖的熱水作為撫慰,現在在滾燙的稀飯下麵像無處藏身的兔子,終於感到了要走到盡頭的悲愴。


    是的,璟記得那天,滿桌子的飯菜灑在地上,奶奶的腳腫得那麽大。她坐在地上哭,像個被丟棄的小孩子,錯愕地抬起頭尋找自己的親人。璟從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過去,奶奶的手終於夠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為恐慌而顫抖,卻忘記了哭泣。奶奶緊緊抱住她,雙手那麽死命地抓著她。可憐的老人,眼淚和鼻涕一起淌下來,粘在女孩的臉上,衣服上。她嗚嗚地哭,嘴裏說著含混不清的話。過了很久璟才把那幾句不斷重複的話聽清楚,奶奶說她走了誰照顧她的小孫女兒呢。那是一種多麽無助的恐慌啊。那時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然而對於自己再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卻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遠都會記得奶奶那一刻的樣子。璟抓著奶奶的手,安慰她說,我會快快長大,自己賺錢,給你買鴨絨被子和緞麵刺繡的對襟棉襖。奶奶哭得那麽凶,璟忽然很慌張。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來,怎麽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兌現這承諾。


    她隻是想給這可憐的老人一些可以溫暖和保護的物質。奶奶應該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緊緊護住身體的鴨絨被,她很需要一雙舒服的帶著棉花裏子的布鞋來保護總是受傷的腳。璟想變成一個富翁,把這些一一送給奶奶。她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個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這個日子過得唯唯諾諾的屋簷下。可那是多麽遙遠的理想,就像飛機要經曆太久的升空過程,奶奶終於也沒有看到這飛機在天空上的飛行。


    璟十歲那年,奶奶死於心髒病。她死的時候腳上的燙傷還沒有好。那燙傷似乎是一個楔子,傷疤一直沒有好,越爛越大,她的身上充滿了腐肉的味道。她漸漸幾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順著牆壁勉強地移動,她也要去做飯給她的兒子和他那些砌長城的戰友。那日她靠在爐灶旁邊剝蒜。鍋裏放了油,油一點一點變熱,沸騰起來,可是她沒有再把蒜丟下去。她心髒病忽然發作,倒在了爐子旁邊。那個時候璟還在學校上課,她的爸爸就在旁邊的房間裏打麻將,全然不知。油鍋裏濃煙滾滾,轟的一聲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鬆軟的雪堆一樣臃腫的身體毫無反應,無知無覺。她永遠是可以承擔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後一刻。


    等到璟的爸爸聞到煙味跑進來,廚房裏已經滿屋濃煙,火苗亂竄。眾人一番忙亂,撲滅火焰後,璟的爸爸看見他媽媽躺在爐子旁邊,煙熏火燎的臉上平和安然,毫無痛苦狀,像是一塊浸滿油漬和汙穢的抹布。


    那天璟和平日一樣,放學後獨自悠悠蕩蕩,慢慢走路回家。路過賣麻辣燙和棉花糖的小攤,她當然看到了剛剛出鍋熱氣騰騰,墜著紅色辣椒末的麻辣燙,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雲彩一般從她眼前漂浮而過的棉花糖。可是她沒有錢,一分也沒有。璟隻好安慰自己說,我才不希罕吃那些,我要趕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經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著我,或許還有我最喜歡吃的蘑菇和帶魚。她也看到了賣童裝的小店門口擺著很多衣服,因為臨近兒童節的緣故它們在優惠展銷。那裏已經圍滿了媽媽們,她們拎起一件一件的荷葉邊小裙子,大翻領小碎花的襯衫仔細地審視,有時還回身拿到她們身後跟隨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藍色的確良襯衣,襯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長,一舉手一投足仿佛是個戲院裏唱大戲的小跟班。灰色的褲子非常肥,布料已經洗得沒有了顏色,透著風,走起路來像兩隻逛來逛去的麵口袋。


    璟推開家門,撲麵而來的是嗆人的焦糊氣味,奶奶躺在外麵大屋子的床上,整個身子都被白色床單覆蓋了。璟靠在門邊,聽見風聲和那仿佛屬於奶奶的特有的腳步聲。突突,突突突,一點一點遠了。璟不明白,為什麽她的奶奶不可以再等一等,等璟長大,等璟給她買那些溫暖的鴨絨被子和緞麵刺繡的對襟棉襖。是奶奶看厭了璟這冗長而乏味的成長嗎?


    奶奶的死看起來對璟的家並沒有多大影響。隻是她的爸爸不再在家裏打麻將了,因為不


    會再有人給他們做飯,更重要的是,在剛死了人的房子裏打麻將很晦氣。所以璟放學回家,房子永遠是空的。有的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聽到廚房發出滋滋的聲音,仿佛是奶奶在做飯。璟連書包都沒有放下就跑到廚房。可是那裏,分明很久沒有點過火了,大米裏爬滿了蟲子,奶奶醃的鹹菜已經餿了。而璟必須自己買飯來吃,交替著向爸媽要錢。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知道燒餅和作業本的價格,所以璟從來也多要不來一角錢。她開始為了省下幾毛錢費盡心機。她撿別人用過的作業本,把裏麵空白的紙頁都撕下來,裝訂起來再用。她也知道哪家店鋪的燒餅最便宜並且大。清明節的時候,她用攢的錢買了奶奶喜歡吃的晾幹的柿餅去山上看望奶奶。璟並不算一個感情豐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給璟的愛,璟總是記得。因為這世上她是第一個給予女孩一份像樣的愛的人,她到死都牽掛著璟。女孩總是會記住對自己好的人,一點點的好,些許的恩惠,都會記得。


    那天璟一個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臨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她感到和這山是一體的了,再也不用離開。而奶奶,正顛著她那潰爛得千瘡百孔的小腳,趕過來帶走她可憐的小孫女兒。


    璟的奶奶死後隻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髒病。那次他在麻將桌上連戰了二十個小時,就在他緩緩站起來,數著大把贏來的錢離開的時候,永遠地倒了下去。那雙興奮的眼睛甚至沒有來得及合上,眼珠凸出,贏的錢還在手中捏著。


    是璟把爸爸的眼睛合上的。他的眼睛非常灰黯,像是掉進了太多的塵灰。她說不上傷心,可是看到他的樣子還是有點難過。曼帶著璟來醫院的搶救室,璟的爸爸已經斷氣,還是臨倒下那一刻的模樣。曼把男人贏的錢收起來,一張一張疊好。然後她去火葬場辦理手續。璟獨自站在床邊,恐懼地看著爸爸。她想掉頭就走的,可是卻像被什麽力量推著,竟然走到他麵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了。合上眼睛的時候,女孩似乎聽見一種關門的聲音,她猜想他就此走了,從此和她和媽媽和這個世界隔絕了。璟感到恐慌的是,她的爸爸隻給她留下太過稀薄的影像,這將是女孩終生無法逆轉的事。她原本天真地以為他給予了她很少的愛,可他至少有足夠的時間,在漫長的時間過後,這些細微的愛也會積攢得大起來,成為一份像樣的父愛。然而她終也不曾想到,這愛亦沒有能力再延續,再攢足。它注定永遠是猥瑣的弱小的父愛。


    璟努力地想寫下點有關爸爸的事,作為紀念。她必須寫,哪怕這愛的火光微茫,可是要證明,它存在過。


    璟記得爸爸給她買過一個麵人兒,是個黑腦袋穿著背帶褲的米老鼠。那個時候她還小,爸爸還沒有脫離他高貴的藝術氣質,那個時候的他,較之後來,要可愛多了。璟記得他很喜歡傍晚去附近的人民公園看那裏展出和交換的字畫。那天他帶了璟同去,把她放在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那天公園裏有做麵人兒的,她和爸爸湊過去看。爸爸看璟喜歡,就決定給她買一個。他們在做選擇上產生了分歧。璟想要米老鼠,那個時候流行米老鼠的動畫,它無疑是最受歡迎的卡通形象。然而爸爸非讓她要孫悟空。他附在她耳朵上說,這個孫悟空工藝最複雜,要消耗那藝人的時間最多,所以最合算。然而對於七八歲的璟來說,隻是覺得親切可親最重要,哪裏管合算不合算。但是爸爸脾氣不好,璟從小不敢頂撞他。他說孫悟空好,這就是命令。於是他付了錢,她拿著孫悟空走在他的旁邊。她有些悶悶不樂,因為這孫悟空長得有些凶惡,拿在手裏,擺在家裏都會讓她恐懼。璟不吭聲,腳步有些遲緩。爸爸走得很快,他掉過頭來看著她,問,你怎麽啦?璟不說話。他再問:非要那個米老鼠?璟仍不說話。爸爸很快地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他們又走回那個做麵人兒的小攤。


    她最終還是擁有了那個穿著湛藍色背帶工裝褲的米老鼠。璟在回去的路上表現得非常活潑,坐在爸爸車子的前梁上,一會兒高舉著米老鼠,一會兒又把它拿到眼前湊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擺動,歡快得忘形。大約是因為動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舉的米老鼠擋住了爸爸的視線,總之,璟忽然感到身體斜了過來,車子嚓的一聲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從車子上掉了下來。爸爸沉重的身體壓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搖搖擺擺地爬起來,衝著她吼:你就不能老實一點嗎?


    對於他的發怒她很恐慌,他有時候也會打璟,很疼。她慌了神,趕忙爬起來站好,低著頭,忽然眼淚就掉了出來。並非因為擔心一場打罵,並非因為膝蓋已經磕破,淌著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裏的米老鼠,已經沒有了頭,胖而笨拙的身體和背帶褲處境難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魚叉戳住的魚。帶著兩個圓餅耳朵的翹著誇張的大鼻子的腦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場交通意外和一個親人的死去,流淚不止。這使得她爸爸終於沒有爆發,他忍耐地推起車子前行,腿腳一瘸一拐。璟慢慢跟在爸爸的後麵,雙手把無頭的小可憐攬在懷裏。


    這大約是璟有關她爸爸的最深楚的回憶。這是惟一一次,他依順了她,孫悟空換成了米老鼠。然而事情總是波折不斷,她的米老鼠夭折在回家的路上。這就像她和爸爸的情誼,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沒有機會接受任何修葺。


    璟合上了爸爸的眼睛,塵灰再不會掉進他的眼睛,而爸爸的眼睛可以沿著去另外那個世界的道路一點一點重新明亮起來嗎?


    爸爸的死也沒有給璟和曼帶來多大影響。曼照舊自己出去玩,璟上學,弄飯喂飽自己。隻是現在她隻能向媽媽一個人要錢了。那段時間曼也被貧窮的陰影籠罩,她無法走在最繁華的商業大道上或者去像桃李街那樣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太多的舉止優雅的女子穿著她叫不出名字的名牌衣服。她咬著牙,盯著她們的衣服,她們的男人,她覺得那本是應該屬於她的……


    曼發誓她一定會拿回這一切。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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