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璟離開家,就到山上去拜祭陸逸寒。沉和正在那裏等她。他們一起在山頂的大風裏站了一會兒,然後下山。沉和說:我已經幫你把那個書商的事情處理好了。他沒有看過你的書稿,所以不會知道你寫得那麽好,因此隻是給他些錢就應付了。


    謝謝。我會盡快還給你。璟覺得這“盡快”顯得有些虛渺,但還是如此說了。


    你若想報答我,就用心寫下一本書。我向你保證,它會改變現在糟糕的一切。沉和堅定地說。


    你這樣相信我?璟輕輕地說。


    到了山下,璟與沉和道別,沉和問她是否回家,可以先送她回家,也可以見見小卓。璟說不,我不回家。我要另外去找個地方住。沉和問為什麽。璟說,小卓長大了,他有女友了,我是個多餘的人。璟說完自嘲地聳聳肩。沉和說,你暫時住我那套房子吧。那裏沒有人住。璟搖搖頭,說:不用了,謝謝。我一生中好像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約束。剛才在荒涼的山上站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如果我哪裏找個隱秘的地方死掉,又沒有人在意我的失蹤,一定很久很久才會被發現。好了,讓我走吧,我從來沒有嚐試過這樣自由的日子。


    璟背離沉和而去。


    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她能隱隱地感覺到沉和在後麵跟著她,但她亦不回頭去尋究。那個夜晚璟就像風塵仆仆的女俠客。她先是遊蕩到了曼的“曼陀鈴”。她想,我竟然從來沒有進去過。於是她走進去。好比一根彈簧,超過了極限負荷,便沒可能再恢複到原有的狀態。她現在好像完全打開了,任憑這樣,不再防範,不再緊張。她從無這樣閑散,竟然可以坐在酒吧快意喝著烈酒,大口吞吃芝士蛋糕。


    嘔吐。她很快陷入她的暴食循環。璟把自己關在酒吧的洗手間久久地俯身摳喉,想要吐出吃下的所有食物。然而在陌生的環境裏,在那麽熾亮的燈光下,羞恥也是加倍的。門的把手被人來回地扭轉——有人試圖進來。她發不出聲音,她是這樣地懼怕自己發出聲音,懼怕門沒有關好。那麽這將是一場最沒有回轉餘地的被捉被示眾。她更怕在這裏遇上曼。似乎是因為很久沒有吐了,這對她變得更加艱難。喉嚨像是一個鏽住的閥門,怎麽也無法衝開,哪怕她那麽猛烈地去撞擊它,卻仍舊不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暈,血都衝上了前額,頭頂,幾乎令她失去了知覺,她隻是感到眼睛腫脹,淚水機械式地湧出來。


    女人們扭不開門,在外麵有輕微的怨怒。


    璟終於再也無法吐出任何東西,倚在馬桶對麵的牆角休息。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站起身到水池前洗臉,她用噴出的水把臉埋起來,不斷不斷地衝洗,忽然抬起頭——對視鏡子的那一刻,她驚嚇得險些叫出聲音來。她看到自己的一隻眼睛裏充滿了血。這種血,並非平日的充血,並非她已習以為常的血絲,而是鮮紅的血液,整個裹住了眼球。她嚇壞了,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從未看到過這樣的眼睛,像是瞳仁被放了把火點著了。


    她捧起水澆在眼睛裏,她很快發現,想要淡化稀釋那紅色根本是徒勞的。那血液並不在眼瞳上,而是在視網膜裏麵(雖然她的視力還算清晰)。她甚至伸出手指想要把那紅色驅散,可是仍舊沒有任何效用。璟忽然覺得很有趣,這裏是媽媽的地盤,她果然不該來。曼一定在這裏下了詛咒。


    璟在放棄一切努力的同時,想到了“報應”這個詞。她一次次告誡自己,要放棄暴食催吐,可是卻一次次存有僥幸心理地想再做最後一次。這和一個戒不掉毒的人並無區別。然而這一次,她終於迎來了暴戾的,令她終生難忘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得了什麽病,還能不能好,會不會忽然迸出血來。


    璟跌跌撞撞地打開洗手間的門,從兩個等在門口的女子中間闖過去。她把頭努力地壓低,隻是看著迎麵湧過來的一雙雙腳。頭發散下來,蒙住了整個臉,帶著恥辱的紅眼睛的臉。她徑直就向大門口跑,忽然被侍應叫住:小姐,您還沒有埋單……


    她倉皇地站在那裏,急急慌慌地去掏錢,頭仍舊低著。忽然有一隻大而有力的手從右邊攬住了她,另一隻手很快地付了錢,擁著她快步走出了“曼陀鈴”。


    出了門,沉和問她,你為什麽這樣慌張,出了什麽事?


    璟抬起臉,用那隻通紅的眼睛看著他。任誰看到那樣一隻眼睛都會心中一怵。沉和立刻問,怎麽會弄成這樣?你和別人打架了嗎?


    璟無助地搖搖頭,喃喃地說:我中了那個巫婆的詛咒。


    沉和看她神智不清,亦知多問無益。於是攔下出租車,拉扯她去醫院。璟不肯去,沉和便哄哄嚇嚇,終於帶她坐上了車。


    璟被診斷為“結膜出血”。原因是腦部血壓過高,衝破了眼睛裏的血管。那些破碎的小管子裏的新鮮血液湧了出來。血液迅速流竄到整個眼球上麵,可是卻找不到出口。於是它們就淤在角膜裏麵。但因璟什麽也不肯說,醫生無法判斷出血的原因是什麽。可能是與人打架,也可能是酗酒過度、嘔吐等等……這些血沒法清除,隻有等它自己慢慢消失。末了,醫生總結性地說。


    璟渾身酸痛地從睡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又在沉和那套房子裏。她想起自己的眼睛,騰地跳起來,跑去鏡子前麵,真希望那是個夢。可是右眼的眼球卻真的像是一顆紅色玻璃球一樣突兀地嵌在眼窩裏。這時沉和推門進來,看到她醒了,說:我想這隻眼睛發生的問題是對你的肆意妄為的懲罰。並且我想它也希望你留在這裏養病,而不是帶著血紅的眼珠走到街上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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