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沉和帶璟去見叢微。他告訴璟,叢微就在這座城市。臨去,沉和叮囑璟說,別對她說陸逸寒已經死了,她並不知道。


    璟一臉疑惑:既然她就在這座城市,為什麽不去找陸叔叔?又或者她回來的時候陸叔叔已經去世了,那麽她應該已經得知。


    沉和搖搖頭:她受不得這個打擊,你記住,不要說。


    璟說好。


    叢微到底是什麽樣的呢?璟對她的印象,是從陸叔叔那裏看到的照片裏的少女模樣。十幾年,叢微一直沒有露麵。在她後來的書中,隻有黑色粗筆淩亂勾勒出的一個梳著亂髻的女子的側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據說這樣的人是挑剔的。她穿著一件高領的衣服,因為脖子長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舊那麽神秘,那麽若隱若現。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她是否結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麽樣的。璟對此有過各種猜想。她猜叢微沒有結婚,還在國外一個人獨居。她的腦中總有這樣的畫麵:叢微穿著長至腳踝的淺灰色風衣,頭發鬆鬆地在頭頂挽個髻,麵色白皙甚至有點蒼冷顏色,穿一雙細高根的鹿皮靴子,踩著深秋時節地上厚厚的枯黃樹葉,走過一個歐洲城市的廣場,身後一群白鴿飛起來。璟想,也隻有叢微,可以這樣澹定地走在孤獨裏。


    那天當她真的要去見叢微時,變得興奮又緊張。叢微雖是她與沉和之間的一道阻隔,她亦感傷於自己是叢微的贗品,可是她對叢微卻仍是十分敬重、迷戀。是的,她覺得叢微是一個美麗的謎,倘她是男子,亦會喜歡叢微吧。


    那個冬日,璟跟隨沉和去見叢微。就要到達目的地時,璟以為沉和瘋了。因沉和帶璟去的是這座城市郊區的一座蓋在山坡上的療養院。沉和對璟說,叢微就在這裏。璟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這麽多年來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醫院裏,是一個犯起病來就得被關在有鐵欞的房間裏,不能照顧自己起居的瘋女人。


    沉和帶著璟走過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頭發散亂的女病人衝她嬉笑,還上前來要抓她的頭發。有個護士倉皇地跑過來,抓住那個女病人,拿出橘子剝開給她吃,才哄著她回了病房。璟此時已經幾乎無法思想。她想象中的叢微應當是優雅的,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比如喜歡出遊、獨自看書品茶等等。她隻是覺得天空很低,有那麽沉重的東西在迫近。她不能想象拐角另一邊是什麽樣的。會不會忽然衝出一個瘋子……可是,可是這些與叢微有什麽關係?叢微在這裏嗎?


    沉和不說話,隻是帶著璟繼續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變得更加糟糕,倘是時間能回還,璟定然選擇掉頭不去見叢微。因著那個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層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個住在精神病醫院的人畫等號,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見到亦不能接受,為什麽還要去見。


    可她曾是璟少年時的偶像,她是陸逸寒愛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動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見她。


    在二樓狹窄的走廊裏,他們停了下來。就這樣,璟看到了叢微,這是她夢到過很多次的場景,隻是她從未想到會是在這樣一個精神病醫院二樓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裏。那天是元旦前夕,醫院在清掃衛生,給病人剪頭發,換新衣裳。叢微坐在那件漏風的小房間中央,乖順地讓她身後的護士給她剪頭發。她是那麽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單色長褂,敞著大領子,裏麵露著很低的一截絨衫。那絨衫像是跟隨她很久了,煙色,已經像是線繩編織的那般,沒有柔感,不再蓬鬆。她亦不知道冷,褲腳挽得高高的,赤裸著一雙青色血管凸出的腳,就這樣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腳踝突出的骨頭似乎有些錯位,沒有血肉,隻有梗出的骨節,像是老嫗的雙腳。頭發若柴草一般幹澀。她的眼睛無神,青色眼袋十分明顯,邊緣處的皺紋像一根根參差顯露的明線。叢微這一年不過隻有四十出頭,比曼還要年輕幾歲,可是與曼相比,卻是衰老太多。當護士撩起她前額的頭發,璟看到了那麽多隱藏在下麵的像蚯蚓一樣的血管,鬆懈的皮膚猶如鬆軟泥土一樣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執筆寫那些書的手嗎,就像廟宇裏幾根占卜用的簽子一般纖細而詭異。屋子裏用一隻破收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何日君再來》。由於接觸不好或者收音機的故障,音樂伴著很大的噪音,還有不斷插進來的蹩腳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語——璟蹙了一下眉,隻覺得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裏全部傾出,她這樣地冷。


    這便是這些年璟的偶像嗎?這便是令陸逸寒和沉和都著迷的女子嗎?璟打了個寒噤。


    收音機停了一段時間,便開始響起了鄧麗君的《人約黃昏後》。璟看到叢微筆直地坐在那裏,吃吃地笑起來。她應當很喜歡這首歌罷。


    鄧麗君綿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璟感到事實上叢微就是一個逃兵。她永遠躲在自己記憶的一隅,沉湎於“去年元月時”。此刻,璟覺得叢微欺騙了她,欺騙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說在璟的心裏建造了那麽富麗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實上,這是虛假的,是一個彌天大謊。原來叢微最出色的地方,在於她杜撰本領之高妙,她是最偉大的童話大師。


    璟對沉和說:我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個騙局。


    沉和問她:那麽是誰設的局呢?是叢微?還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搖搖頭:沉和,你不知道,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確妒忌她,因為她得到了陸叔叔的愛,亦令你那麽敬重、關愛。可現在我見到她這個樣子,更加難受,你知道麽,我


    很難受……我情願她真的好得天衣無縫。我情願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憐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說,我在帶你來之前下了很大的決心。並不是單單因為保護叢微,也因為我知道會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標和對手。但我希望你能試著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過去不能走出來——她很害怕生人,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看看她。璟點點頭,站在窗外看著沉和走進去。沉和從護士手中要過梳子和剪刀,對護士點點頭,示意他會為她剪頭發。沉和輕輕地蹲下身,把叢微腦後的頭發平平地梳下去,同時問叢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裏去了?他的聲音就像是在哄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叢微顯然對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搖頭——或者應當說是拚命地晃,如此危險,沉和根本無法剪了。叢微神經質地說:


    有蛇,有蛇,剛才這裏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撫著叢微的頭發,讓她安靜下來:不要怕,沒有蛇,你忘記了嗎,上次我們兩個人已經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這樣光著腳才會引來蛇呢。沉和假裝很緊張的樣子,嚇唬叢微。叢微啊地叫了一聲,把雙腳抬得很高,身體向後一仰,然而卻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壓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護著叢微。護士連忙把叢微扶起來。沉和這才站起來,卻一點也不生氣抑或煩躁,他很耐心地繼續給叢微梳頭發。反複折騰了幾次,終於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沒看到鞋子,於是他跟護士出門去領一雙新鞋子。他剛出門,璟就注意到,鞋子被叢微塞在衣服裏麵了。她站起來的時候,腰間就凸出兩個橢圓形的印記,璟剛要喊住沉和,就看到叢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興奮地抓起碎頭發屑塞進嘴裏,一邊塞還一邊說:這裏有蘑菇,采蘑菇……璟震驚了,她闖了進去,抓住叢微的手,阻止她吃。誰知叢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來。她一邊叫,一邊縮成一團,不停地抽搐。然後她跌在地上來不及站起來,就向一個牆角爬過去。那姿勢生蠻若一個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好在沉和這時候趕來,跑過去撫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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