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水雙腳一動不動,目光在他身上緊隨不移。感覺到她的呆視,梁渠濃眉微挑,提醒:“走了。”


    唐秋水頓時回神,挎起包,快步跟了上去。


    負二層,停車場,充電樁前。


    梁渠開的是特斯拉。之所以選擇電車,是因為電車不需要搖號,方便出行。


    唐秋水照例心安理得地在副駕駛坐下。車開離停車場的途中,梁渠突然目的性極強地問了句:“我記得你有駕照的是吧?”


    唐秋水不由心一緊,他這是……要她開車的意思嗎?


    做律師助理,最重要的技能之一是會開車。很多律師麵試的時候會直接問有沒有駕照,在同等條件下,大多優先選擇會開車的那個。


    “有是有,但是我考過之後沒開過……”


    唐秋水不說假話,她能考到駕照全靠背誦教練教的口訣。科目二補考了整整四次才過,考完就再也沒坐過駕駛座。


    開車這件事,需要在考完駕照後趁熱打鐵,否則拖得越久越不敢上路。唐秋水這一拖就拖了三年多,她現在連怎麽起步都忘了,哪敢在路況如此複雜的崇城給梁渠當司機。


    忐忑間,車順利開上了一樓地麵。霎時,晨光清透,過車窗而入,視野瞬間亮堂了起來。


    梁渠打著方向盤駛向主幹道,找回剛剛的話題:“你需要實戰練習,多開幾次就會了,找個時間去4s店。”


    這話讓唐秋水有些意外地“啊”一聲,她側頭問道:“去4s店幹嘛,我可沒錢買車。”


    “誰讓你買了,”梁渠目不斜視看前麵,“你就說你要試駕。”


    消費者試駕,是為了體驗車的性能,為購車做參考。可梁渠的意思是,讓唐秋水用這種方式練習開車。


    ……試了不買,這和利用某寶七天無理由退換的規則白嫖新衣有什麽區別?虧他想得出來。


    唐秋水一想到要她坐到駕駛座上,手、腳、眼睛並用,在來來往往的車流裏不停往前開,時不時還要拐彎,變道,等紅燈。這場景實在太可怕了,她隻是稍稍代入進去,就忍不住扒緊胸前的安全帶,小聲說:“這我我不敢。”


    該死,竟然沒出息地結巴了。


    她這慫包反應讓梁渠忍不住溢出一個笑音,後又假裝無事發生,一本正經地安慰道:“怕什麽,旁邊會有專門的試駕員陪你。”


    他以為這麽說會打消唐秋水的顧慮與擔憂,卻沒想她開口的語氣更急了:“還要帶個人?那更不行了,要是發生交通事故,直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莫名其妙地扯到了刑法,交通肇事罪,非把事情往最壞的境地想。梁渠失笑,幹脆故意順著她說:“三年而已,問題不大,反正過失犯罪又不會導致律師證被吊銷。”


    唐秋水:“……”


    梁渠這個人動不動開玩笑,滿嘴跑火車,沒個正經,一點不像個大所的合夥人。不僅對唐秋水,對周遭所有人都這樣。有時候確實可以調節氣氛,逗得人捧腹。但有時候,他的笑話其實很冷,比如現在講的這個。


    唐秋水幹巴巴地哈笑了兩聲,沒再理會。話題戛然而止,她覺得車裏有些悶,扭頭把車窗降下來了一點。


    微風鼓鼓地吹麵而來,觸感柔軟如剛出爐的蛋糕胚。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不冷不熱,宜出行。


    這個點的交通還算通暢,不是很堵,電車在路麵上勻速行駛著。片刻後,梁渠開始聊正事:“案子材料看過了嗎?”


    昨晚梁渠給唐秋水發了早到的通知消息後,又給她發了兩個pdf文件,裏麵是一些執法案卷信息。案情並不複雜,看完就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共兩個案子,一個是自然人砍伐樹木,另一個是法人遷移樹木。因為案情相似,適用的法律也差不多,所以放在一起審。


    唐秋水已經將兩個案子的材料完整看過一遍了。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程序合法,法條無誤,簡直可以拿來作為城管執法的優秀範本。


    所以?s?今天的法審其實就是走個過場。隻因律師參與其中,是個必須具備的形式要件。不出意外的話,會議應該用不了多久。


    唐秋水回答他看過了,接著又問:“待會是我負責記錄嗎?”


    法審結束需要形成一份工作會議記錄,由與會各方簽字確認。這個記錄一直由梁渠現場製作,因為法審的主導人是他,他是全場最懂行政訴訟法的那個。


    不過他今天既然帶了助理一起去開這個會,應該是想讓助理替自己做這件事。這是唐秋水的想法。


    可她卻聽見梁渠說:“不用,我記。”


    唐秋水不解,這種事不應該都是助理幹的麽,她問清:“那您帶我一起去的意思是?”


    “在旁邊聽我問了哪些問題,怎麽問的。下次再有這種法審,你一個人來就行。”


    “哦好……”


    唐秋水以為這是個充數局,她隻需要扮演好書記員的角色就行。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原來這是個教學局。


    第6章 搪瓷杯


    半個小時後,梁渠的這輛特斯拉開到了西霞路1852號,堰橋街道辦事處的辦公地址。


    馬路對麵走上來一個穿著綠色馬甲的停車管理人員,梁渠打開車窗,掃了一下來人遞上前來的二維碼,很快把車停好,帶著唐秋水徒步往裏走。


    街道辦大門口停著一輛白色機動車。車頂上安著六個大攝像頭,拚在一起的造型呈機器人狀,車身則寫著“城管執法”四個藍色大字。


    看來參加本次法審會議的城管執法人員已經到了。


    目及此情此景,唐秋水忍不住歎了聲氣,一張小臉看上去很是憤憤不平:“有些車可以停在大門口,而有些車卻隻能停在馬路邊。這,就是車與車之間的參差!”


    這幾句話說得抑揚頓挫,好像在念一首打油詩,還是即興創作的那種。並且刻意停頓,重音正確,聽完能叫人腦補出一個完整的書麵排版。


    唐秋水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梁渠開的這輛特斯拉不能開進機關裏麵,隻能停在路邊。


    特斯拉受到的這個歧視,唐秋水也是去年入職之後才知道的。


    去年九月,唐秋水入職的第二個月,她第一次跟著梁渠出外勤,目的地是c區檢察院。梁渠作為人民監督員,受邀參加一起信用卡詐騙罪案的擬不起訴公開聽證會。


    c區檢察院門口那條街不能停車,梁渠隻能把車停到了一千米開外的另一條街上。


    舍近求遠,唐秋水搞不懂他這個操作:“梁律師,為什麽不停到檢察院裏麵去啊?”


    梁渠告訴她:“特斯拉不能開進機關單位。”


    他的語氣超淡定,似乎早已坦然接受了這件事,盡管它並不怎麽合理。


    唐秋水第一次聽說還有這則禁止性規定,她忙問為什麽不能。


    “因為特斯拉裏麵裝了全方位攝像頭,會竊取機關單位中的機密。”


    “啊……啊?”


    唐秋水一時間不太能分辨梁渠這話是真是假。他給出這個回答時的表情十分嚴肅,但裏麵又摻了不少演的成分在。


    那是唐秋水第一次覺得這人沒個正經,沒想到更不正經的還在後麵。


    他站在路邊左右看了看,沒車,便帶著她一起,如入無人之境似地直接橫穿過馬路。


    毫無準備的唐秋水在風中淩亂。走到路中間的時候,她指了指數米開外的人行道,妄圖糾正違法:“梁律師……我們應該先去那裏再過馬路吧……”


    梁渠停下來,點頭同意:“嗯,那你現在走過去,再走過來,我在對麵等你。”


    唐秋水:“……”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一個執業多年的大律師帶著一個還在申請實習證的準實習律師,雙雙違反交通規則,且大搖大擺地進了檢察院大門……


    唐秋水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很離譜,匡義這個知名大所裏怎麽會有梁渠這樣的合夥人啊。


    而她,居然是他的助理,被帶壞是遲早的事。


    唐秋水口裏不言,心中腹誹,默默跟在梁渠後麵,進了街道提前準備好的會議室。


    “梁律師來啦,辛苦辛苦。”二人剛進一門,就有一個燙了頭羊毛卷短發的中年婦女走上來,熱情地和梁渠打招呼。


    梁渠略一頷首,莞爾:“範所客氣了。”說罷扭頭去看唐秋水,給她介紹,“這位是範所,堰橋街道司法所的主任。”


    後又反過來介紹她,“這是小唐,我的助理。”


    唐秋水趕緊走近一小步,有些局促地躬了躬身:“範所好。”


    “你好。”這位範所神態溫和,眼裏有笑,讓唐秋水如沐春風。


    範所後麵還並排站著兩個穿製服的人,一男一女,分別是兩個行政案子的承辦人員。


    眾人簡單寒暄一陣後,範所見機往後推會議進程:“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會議桌是長方形的,範所單獨坐在中間會議主持人的位置上。兩個城管人員坐一邊,梁渠和唐秋水坐另一邊。


    梁渠打開筆記本,開始和城管人員確認基本案情:“那我們就先看遷移樹木的這個案子。2023年2月14日上午10時,我市c區人民政府堰橋街道辦事處城管執法中隊的執法人員接到舉報,有單位在未辦理行政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在綠地內施工。執法人員趕至現場,發現十井路402號內的一塊綠地內有兩棵香樟樹被連根挖出。經調查,被挖出的兩棵樹胸徑分別為36.9cm和42.7cm……”


    梁渠提前寫好了一個會議記錄大綱,他現在念的,都是案件調查終結審批表中已有的記錄。


    這些事實唐秋水已經提前看過,沒什麽好記的,但她又不想被別人看出來自己沒事幹,索性在筆記本上畫起圓圈來。


    正畫到密集處,會議室門突然被推開。外麵走進來一個和唐秋水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手上端了個黑色托盤,托盤上放著幾個蓋著蓋的搪瓷杯。


    很快,這些杯子被分發到了會議室的每個人。這麽一擺,這間會議室的人均年齡少說提升了十歲。


    給到唐秋水的時候,她雙手接過來,輕聲道了聲謝。


    趁著梁渠還在確認事實部分,唐秋水悄咪咪地把杯子拖到手邊,細細打量起來。


    杯壁大麵積雪白,手柄那端貼掛著一條茶包細線,乍一看和一般的搪瓷杯沒有區別。特別的,是上麵的圖案和文字——


    一個看起來像紀念館的建築物,台階前豎著升起的五星紅旗,旗幟上方寫著「不忘初心」幾個紅字。


    有點眼熟……


    但唐秋水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具體是哪裏,幹脆放空大腦,打開杯蓋。嫋嫋淡煙升起,茶香撲鼻,聞著很誘人,唐秋端起來抿了一小口。


    她做這個動作時,恰逢法審的事實部分確認完畢,梁渠收了聲,會議室靜了下來。


    會議主持人範所朝唐秋水這邊看過來,笑著說:“小唐手上的杯子,是我們三月底去南湖團建的時候買的。”


    聽聞南湖、團建這些字眼,沒費多少力氣思考,唐秋水便很快記起來她不久之前給堰橋街道審過的一個合同。


    南湖一日遊的活動合同還是我審的呢。


    唐秋水笑容得體地放下水杯,在心中默念了這麽一句話。


    可惜她不能說出口。因為梁渠很早之前就叮囑過她,出外勤的時候她隻要在他旁邊靜坐就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唐秋水明白他的意思,她隻是個實習律師,哪有資格在這種場合發言。就像未滿十八周歲的限製行為能力人,在成年之前,很多事情都不能獨立去做。


    法律規定是這樣,唐秋水並沒有因此有過任何不滿或者怨怒。可正常的表達欲受限,還是會產生一些失落的瞬間。


    比如落款無名,比如此時此刻。


    唐秋水垂下眼睫,獨自消化內心騰起的酸澀情緒。


    誰知下一秒,一旁的梁渠就換了個人稱替她說出了那聲心音:“南湖一日遊的活動合同主要是小唐審的。”


    最後一個字落入耳膜時,唐秋水心跳漏斷半拍。


    她忍不住歪頭側去一眼,卻隻能看到梁渠坐姿端正,神情平淡。他說出這句讓她暗生狂喜的話,就仿佛是隨手翻了一頁書這麽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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