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會因為一個話題聊不明白就嫌他無知,也可能幹脆就不回來了,留在更廣闊但沒有他的世界裏發光發熱。她會擁有越來越多合拍的朋友,忘記混沌中淒苦悲涼的過去。他們之間的差距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大,最終重新割裂成兩種不再交匯的人生。


    這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隻不過眼下還沒做好接受的準備。


    下午三點他要親自去一趟客戶公司,從秘書手裏拿好文件和電腦,他獨自下樓,在咖啡店裏等小方過來。


    本來想著在家裏沒說上話,甜喜無論如何都會再找他聊聊的,結果等到現在也沒信兒,看時間她應該還沒上課,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主動打了個電話過去。


    甜喜接聽的語氣明顯能聽出緊張:“喂,哥哥。”


    賀召幹咳兩聲:“在忙嗎?”


    “不忙,我在宿舍。”


    “哦。”賀召應完就沒聲了,想等她開口。


    甜喜沉默了片刻,來到陽台關上門:“你生氣了嗎?……”


    賀召口是心非:“我幹嘛生氣。”


    “昨天晚上……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的,我以後不會再出去亂喝酒了。”甜喜聲音軟軟的,乖乖的,聽得人心裏很舒服。


    賀召的語氣跟著軟了下來:“為什麽突然喝酒,在學校不開心嗎?”


    “沒有不開心,就是想跟朋友去玩一玩,”甜喜麵不改色地撒謊,“她說會看好我的,結果半路發生了點意外,我就自己先回家了……”


    賀召的大腦自動把“她”聽成了“他”,以為是照片上那個男人帶壞了甜喜,態度立馬變嚴厲:“他說你就信?他算什麽東西?以後少跟那種靠不住的人來往。”


    “知道啦,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聽她答應得這麽痛快,賀召氣消了點,但轉念一想,昨晚的重點又何止是喝酒一樁。她對強吻他的事怎麽會沒有絲毫反應呢?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


    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太對,賀召心裏冒出猜測,猶疑著問:“昨晚進家門之後的事你還記得嗎?”


    “記,記得!……”甜喜信誓旦旦,“你教育我的話我都記得!”


    賀召如鯁在喉。


    昨晚他懵了,她睡了,總共沒說幾句話,哪有機會教育她。醉酒時發生的荒唐事早已經隨著酒醒煙消雲散,竟然隻有他在庸人自擾。


    這時,小方發來消息說到大樓門口了,賀召垂眸斂下心緒:“記得就好。我有事要去忙,先掛了。”沒有互道“再見”,他心不在焉地掛斷電話。


    甜喜愣了半天才回神,推門進屋,拎起包就往外走。敷著麵膜的李棠雲叫她:“走這麽早啊,離上課還有20分鍾呢。”


    甜喜頭也不回:“我不去上課了,等會兒幫我簽個到。”


    多新鮮呢,頂級學霸也逃課?李棠雲哼著歌,純屬看熱鬧不嫌事大。


    跑出宿舍樓,甜喜打車直奔望海大廈,那裏是雲州繁華的商業中心,也是賀召辦公室的所在地。俯瞰碧海,坐擁雲天,一整層的年租金高達二百萬。


    以前這數目甜喜連想都不敢想,現在卻習慣了,她身上一根頭繩大幾千,一塊手表十幾萬,吃穿用度樣樣精細又奢侈,全因為賀召舍不得她再受一點苦。


    苦難的日子對他們而言已經夠多了。


    還記得15年春節,溫度驟冷,水果店裏囤了兩萬塊錢的貨難以儲存,眼睜睜看著損失了大半。僅剩不多的煤量每天算計著用,熱水也得緊著喝,她跟賀召整天抱著烤地瓜取暖。


    轉年開春是她十八歲生日,也是她平生第一次過生日。


    賀召為了給她準備成人禮物,不惜賣掉摩托車去買了條金手鏈。他說金子能增值,寓意著她以後的人生會越過越好,如日方升。而她吹滅蠟燭,許下了生日願望,虔誠地希望他們的餘生能不再受苦。


    不久後,暮春時節,一個穿著破棉襖的大爺突然來訪,說要給賀召送錢。


    大爺跟賀召是忘年交,熱衷創業,可惜點兒背,欠了不少外債,親戚朋友早就斷了聯係。此前他說要在學校附近做外賣,讓賀召出手投資,然後就沒了音信,還以為又賠了呢,沒想到趕著各大外賣平台興起的浪潮,真被他給做成了。


    這次來,他跟賀召說起手裏有以前積累的來自全國各地的人脈,其中裝修隊很多,想拉著賀召去做中間商。賀召跟他促膝長談一整晚,決定試試。


    那段忙碌的日子疲憊但很充實,賀召白天賣水果,晚上跟廖滿滿一起在各大平台無孔不入地留名片,像塞小廣告似的,鋪天蓋地。起初接到詢價電話他不懂如何專業應對,後來卻能侃侃而談,直接在線上簽下訂單。洗腦式的宣傳讓他們把生意談遍了全國各地,立起了屬於自己的口碑。


    趁熱打鐵,賀召跟一個做互聯網的客戶成立了廣告公司,一邊更專業地推進裝修公司的宣傳,一邊又發展起了新業務,事業版圖就此徹底鋪開。


    等到甜喜十九歲生日時,賀召已經是賀總了。


    他奢侈地買了一整麵頂天立地的玻璃門櫃子做禮物,櫃子的每一格都放著精美的禮盒,盛著價值不菲的驚喜。


    甜喜看得眼花繚亂,跑到廚房去一會兒摸摸這顆白菜,一會兒戳戳那根黃瓜,吞吞吐吐著問:“那些,會不會很貴啊?”


    賀召剛從外地出差回來,昂貴的西裝扔在沙發上,隻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戴著圍裙,語氣輕鬆:“這位大小姐,你哥都在準備買房了,這點小錢還用問價格麽。”


    “買房?”甜喜隻是隱約聽他們聊過,沒想到他真要買,“買哪裏的?”


    “看了幾個地方,還沒定。廖總和滿爺都說明月山海不錯,雖然偏一點,但是環境好,大平層,有花園,他們過去也方便。隻要湊個首付,貸的不多。”


    甜喜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賀召洗了一個蘋果給她,沾著冰涼水珠的手捏了捏她被養得肉乎乎的臉蛋:“放心,就算買了你高考之前我們也不搬。先在店裏住著,反正新房還得花時間裝修。”


    他知道她喜歡這個水果店,這裏是她嚴格意義上的第一個家。


    可是他不知道她在聽到“我們”這個詞的時候心裏鬆了一口氣,生怕自己會被丟下。


    他們從黑暗泥淖裏爬向光明,從被世界拋棄的孤兒變成了富家兄妹,困苦潦倒時互相依賴,光鮮亮麗時亦無法分離。


    有一種幾近病態的關係在他們之間滋長,黏連著彼此的生命,深深地交纏。


    沒有人能明白,他就像一種珍貴又罕見的成癮物質,在她黑暗的前半生中縱下一把熱烈的火,狂妄地盛放過後,從此每一天都是明媚溫暖的好日子。


    趕到望海大廈21樓,甜喜從秘書口中得知賀召出去了,不在公司。


    等賀召露麵已經是三個多小時之後,秘書急急忙忙迎上去說:“賀總,甜小姐翻了您右手邊那個櫃子……”


    那櫃子裏不過是些普通文件,沒什麽要緊的。賀召隨口問:“她要找什麽?”


    “找……應該是沒找什麽,好像……好像是寫了什麽。”秘書努力組織著語言,實在不好意思亂說話。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那小祖宗又作什麽妖了。


    賀召加快腳步趕回辦公室,甜喜正趴在他的沙發上睡覺,抱著抱枕,乖得很。那櫃子裏的文件幾乎全被翻了一遍,塞得亂七八糟,足以見得她剛才有多無聊。再仔細看看,文件上每一處有他名字的地方都多了一個字跡秀麗的鉛筆字——妹。


    賀召原名叫賀召妹,不算太大的秘密。


    他們初遇那天正好是他19歲生日,前一天他剛去把名字改了,第二天就遇到了甜喜。幾乎是知道這件事的每一個人都會感歎命運的神奇,改掉的“妹”變成真正的妹妹來到了他身邊,簡直比童話開場還奇幻。


    但即便如此,依然不妨礙賀召討厭“賀召妹”這個名字。


    連廖滿滿那麽嘴欠的人都知道喊了這個名字就等同於找揍,甜喜卻天不怕地不怕,動不動就把這名叫出來遛遛。


    說白了,都是他給慣的。在很多事情上,他對她的寵愛毫無底線。


    她人還怪好呢,桌上放了一塊橡皮。


    賀召無奈來到沙發旁坐下,摸了摸她的腦袋,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指。


    “睡醒了?”


    她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拉著他的手蹭了蹭,比臉蛋更柔軟的唇瓣無意擦過他掌心,留下淺淺的口紅印。


    賀召陡然僵住,她卻滿意地翻了個身,眼看著就要摔下沙發去,賀召保護不及,“咚”一聲,直接被她壓著胳膊連帶著撲倒在地。


    第04章 青春期


    下午睡久了容易睡不醒,更別說甜喜昨晚喝醉了酒,本來就沒休息好。


    墜落感來臨時,甜喜猛一睜開眼,沒想到自己竟然從沙發上摔下來,跌在了賀召身上。除了胳膊撞到他肩膀帶來的些微痛感之外,整個人被保護得很好,沒有任何不適。


    賀召的手穩穩地扶著她,給足了安全感,骨節像是有力的釘子,與她的腰線緊密嵌合。


    她眼裏朦朧睡意未散,緩了兩秒才看清他的臉,而他在視線相接的瞬間卻別過臉去,莫名地冷漠:“起來。”


    甜喜懵懵地聽從命令,爬起來跪坐在他腿邊的地毯上,啞著嗓子叫了他一聲:“哥哥。”


    賀召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算做回應,欲蓋彌彰地先整理衣領,然後把掉在地上的沙發抱枕擺放好,沉默著坐回辦公位。


    甜喜目光緊緊追隨著他,意外發現他的耳朵有點發紅,耳根處還有一抹突兀的紅色。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他受傷出血了,連忙跟上去:“哥哥,你耳朵這裏紅紅的……”


    她伸出手。


    賀召警鈴大作。


    剛才摔下來的時候不小心被她碰了一下,八成留下了唇印。偏開腦袋用手背胡亂擦過耳朵,他的語氣多少有些刻意:“沒事。”


    甜喜順勢椅靠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沒骨頭似的懶洋洋,揉著怎麽也睜不動的眼睛,嘟囔著:“好困,幾點下班?”


    “還早。”


    賀召又蹦出兩個字,心不在焉地收拾著桌上的文件,忽然間想到什麽,後知後覺地抬頭:“今天才周四,你怎麽沒去上課?……你逃課了?”


    “沒有啊,我請假了。”甜喜撒謊向來麵不改色。


    可惜賀召這次並不買賬,又或者說接連的狀況已經讓他耐心不足,冷聲質問:“請假睡覺?”


    “不是的,我來找你……”


    “找我做什麽?”賀召緊鎖著眉頭打斷她的借口,“離期末考試一共沒幾天,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可以隨意耽誤學習嗎?你最近真的越來越胡鬧了!”


    甜喜一時語塞,沒想到他會發這麽大的火。


    他本身脾氣很差,跟溫柔八竿子打不著。雖然表麵看著穿一身西裝,管著幾家公司,誰見了都得叫他一聲賀總,但其實他的靈魂野蠻至極,從上學的時候就是個逃課打架喜歡用拳頭講道理的好手。


    他並不斯文,也不是紳士,如果曾仔細觀察過他的眼神,一定能發現他麵對外人時虛偽麵孔下的冷漠與不屑。


    高傲難馴的脾性誰也管不了,唯獨對甜喜會好一點。


    按照他自己的話說,甜喜是撿來的流浪狗,可他卻不是主人,而是她的同類。


    他父母早逝,孤兒無依無靠,又沒學曆,把她留在身邊,起初就像淋過雨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傘,一舉一動都在彌補自己過去的遺憾。後來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感情漸漸轉變成了執念,愈發地偏激。


    他不僅不舍得讓甜喜再吃一點苦,更無法接受甜喜被任何礙事的東西影響美好的未來。


    當年他執意送甜喜回學校繼續讀書,甚至把買遊戲裝備的錢全攢下來給她報補習班,砍掉自己的一切娛樂活動,省吃儉用,對她出手大方,就是希望她能有朝一日站在高處,擁有更多選擇人生的機會。而不是像他一樣,為了填飽肚子耗盡精力,受盡白眼,高中輟學後處處碰壁,隻能擺攤賣水果為生。


    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賀召強耐著最後的性子又問了她一次:“到底來找我做什麽?”


    甜喜委屈巴巴,抿著下唇,好似在賭氣。


    隻不過眼下關頭,她心裏清楚不是鬧別扭的時候,慢吞吞地說:“我電話裏問你有沒有生氣,你沒否認,也沒等我說‘再見’就掛掉了,我以為你生氣了。你教過我有誤會要盡快解釋清楚,這樣才不會讓親近的人難過……我不想你難過。”


    頓了頓,她補充說:“這不是不重要的事。”


    柔聲如細雨緩緩垂落,頃刻澆滅了賀召心頭的火。


    相處這三年裏,很多道理甜喜不懂,都是他一點一點教的。甜喜有時情感遲鈍,無法準確感知別人的感受,有時怯懦多疑,稍一風吹草動就敏感警惕。她和正常人的心理不一樣,所以才更讓他心疼護短。


    語氣就像哄小朋友似的不自覺地軟了下來,賀召歎息:“還有什麽誤會?喝酒的事不是已經說過了麽,至於再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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