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眉角微蹙,屈身作禮,嚴聲提醒:“晉王殿下,這是陛下自省抑或太子殿下書中所悟,不該是殿下該學之物。您這是大不敬。”


    他登時漲紅小臉,眼睛滴溜溜打轉,輕聲哼唔:“我就想知曉父皇哥哥心思,下次,避免說錯。你常走在禦前自有忖度之能,你說不說。”


    聲稚卻氣硬,頗有命令之勢。


    黎至餘光警掃了人,低聲:“魯哀公曾謂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殿下見桀、紂之君乃忘其身。願殿下每以此為慮,庶免後人笑爾。”


    眼前小人埋頭胸前,一番心思遮於眼下。


    黎至牽唇:“殿下又逃課了?這個時辰該是中書令給殿下們授課才是,是陛下突襲考校殿下跑了?”


    被捏住痛角,他仰視黎至,眸底幾縷端方嚴厲:“你雖為父皇身邊得力宦臣,可武宗嚐怒苑西監趙荷,命於朝堂斬之。”


    “你今日與本王僭談朝員任命之事委乃越命,黎常侍當斬否?”聲音清稚,殺氣卻躍然。


    黎至掀眼,垂視神色漸平。


    清冷字字道:“那請殿下著人將奴才羈押到禦前欽審,若陛下判斬,奴才定將頭顱奉上。”


    他往前半步,那小身影跌後半步,石頭不平,半步差點讓他仰到後麵水中。


    黎至一把抓住他領口。


    俯身淩色:“奴才將殿下今日問臣之言盡數相告於陛下,殿下知道後果嗎?是您與宸妃娘娘被陛下猜疑、皇後厭惡、太子打壓厲害,還是奴才被懲戒的厲害?”


    黎至換副巧顏,微微笑:“奴才巧舌如簧最多受幾板子,您呢?宸妃娘娘呢?”


    伸手將人穩在石頭上,輕哼:“奴才請晉王慎言!”


    他轉音厲色問:“奴才記得您時常逃學,怎會將陛下與太子的話記得這般牢?聞此可見殿下也讀過不少書?”


    話音猶如茶針,直直刺進了茶餅縫隙,一陣見血。


    晉王本就七歲稚子,一身抖落驚慌,卻在黎至狠厲眸光中趨近於平靜,稚拙強喝:“你這個奴才,跪下!”


    小手一把握住黎至衣袖,仰頭嗬斥:“父皇、哥哥與本王所行所為還須跟你個奴才言明?以下犯上,言行無狀、衝撞本王,黎常侍,這三罪可認!”


    非是問罪,是判罪。


    黎至垂眸見他,鬆笑,本想再出言嗬嚇他日後不要在人麵前隨意論政,被有心人編排,他與襄君吃不著好。


    不料水麵傳來一聲鶯囀酥軟聲:“辰安,你在做什麽。”


    黎至循聲抬看,眸色一下便溫了,所有戾色歸於眼底皮下。


    水上遊近一隻坊船,船頭立一襲嫋嫋扶風身姿,冰台色蟬紗絲攏住,輕顰雙黛螺,綽約多逸態,繡履遺香。


    視線淺淺對上,她目光便落在黎至眼前那個小娃娃身上:“問你話,在做什麽,衣裳怎麽亂了,出門衣冠也不正,讓人看笑話?”


    黎至內斂口氣,身子頓了頓。


    許襄君瞧見莞爾牽唇,目光卻不能停在他身上。


    夏辰安轉身,罷手示意:“母妃,無黎侍監之事。”


    這刻意的提醒... ...


    許襄君看見他指腹上劃破,眸子自然掉到黎至身上,隻見他緋色衣袖一處色更深。


    黎至循著她目光斂眸瞧見袖口,哼笑聲。


    夏辰安轉身,‘不小心’將傷處露給黎至看,壓低嗓:“今日本王迷糊言語還請黎侍監緘口,七歲、日日逃課、詩書不全的我,黎侍監便是告向父皇,隻要本王矢口否認反告你誣陷,再求母妃帶著你弄傷的罪去父皇身邊,內侍隻是板子?”


    “聽聞你禦前八麵玲瓏,數年到了這位子自然也是懂得如何選作。宮內多一事不如了一事,方才侍監直言讓本王大悟,本王不數罪予你。”


    好棗子硬是強塞給黎至喂了一嘴,他提唇笑笑。


    晉王轉個清質音調,昂首挺胸道:“眼下,還請黎侍監跪下向母妃跪請謝罪,讓母妃不因本王傷情記懲於你。”


    “... ...”黎至提眉。


    明明是自己手上石子自傷,將血抹他身上,小小年紀心思縝密,用完便棄,賞懲仗勢被他活靈活用,一般人還真要栽他手上。


    黎至透過他小小肩頭看向許襄君那春華桃麵。


    許襄君溫聲輕喚:“辰安,上船。”哄著小孩動作快些。


    衣裙隨風動,她腰間玉鈴脆脆響,清清散在風裏卷到他心上,黎至眼下暈色,凝噎一口。


    他斂目垂頸,速速低聲:“晉王殿下且看奴才懼不懼你們母子,殿下想自傷、三言兩語拿住奴才,您怕是選錯了人、用錯了計。”


    夏辰安與他對眸,驚他眼中凝注冷冽,神色更是深著:“本王說,你跪下,向母妃謝罪。”


    “本王用得是母妃對我的疼愛之心,父皇對母妃的偏疼之愛,主對奴才的身份。你就是個奴才,卻敢同本王論父皇、論太子,論官選、論政,治得就是你。”


    兩廂對視,黎至卻真覺著肩頭有道力,隻是現在微不足道。


    可他再長大,便不會這樣輕了。


    船隻靠岸,正停在晉王身後,許襄君站在船頭垂視他們。


    黎至退後半步,掀了衣擺準備跪。


    許襄君掐眉,疏離冷言:“黎侍監為何大禮?本宮瞧路上有人等,你應是有事,本宮還有事,這就帶辰安離去,你忙自己的。”


    又用略微嚴肅聲音對晉王喚:“上船。”


    夏辰安衝黎至提眉抿緊唇,像是黎至掀袍瞬間便是某種權勢達成。


    他肩胛鬆鬆,轉身抿笑:“母妃。”


    聲音甜津津的,絲毫沒有同他說話那分肅穆。


    黎至瞧他小小背影,冷‘嘖’聲。


    許襄君牽著夏辰安進坊船裏,拿了果子給他吃,又倒盞茶遞他麵前,相處親和。


    黎至身後此時一個細聲:“黎侍監,現在再送怕是晚了。”


    “無礙,走。”餘光一掃船上的她,轉身闊步,指尖不自覺捏了捏袖口血漬。


    “今日幾了?太子是不是明日要出宮。”


    黎至話音將落,身旁立馬又人接道:“明兒十五,是侍監換職休沐。太子殿下確實整裝,明日隨時出宮門。”


    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下。


    “黎侍監,可有吩咐?”


    黎至目光清冷飄向水邊那個小太監,隨意一指:“將他送回上宸宮,親手交給宸妃娘娘。”


    “... ...”身後人頓了頓聲,不明意思:“是。”


    出手示意,隊形末尾留下一人去了水旁。


    上宸宮分明與他從無交集,今日卻管了兩道閑事。


    黎至再行幾步,身後人湊近耳語:“陛下又犯病了,昨夜心悸,禦醫來紮了半響針,太子殿下接手才批完奏折。”


    “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閱讀。


    第66章 不可胡言


    ◎今日便是太子見了,也未必有你這般狂恣敢輕易挑釁他。◎


    船離岸, 水麵驟起一陣大風,天有陰沉之象。


    許襄君指尖將盞蓮心茶推他麵前:“怎麽遇上他了。”


    夏辰安抿口:“兒臣等母妃行船,黎侍監路過。”


    許襄君捏過他指尖:“他弄傷的?”細挑眉看他。


    夏辰安張口, 在她清淡且尖銳目光下啞言。


    少頃:“兒臣自己。”


    許襄君用茶潑了傷口,刺疼讓他噥哼叫了聲‘母妃’, 她用帕子沾洗掉血跡才鬆手。


    純稚的臉都快擰到一塊了, 許襄君溫聲:“這傷從指尖到第一節 指節由粗變細,意味著受傷力道從指尖朝向指節。”


    許襄君伸出兩隻手指:“此傷形成原因有二, 一是你自傷,頓物從指尖往後, 此動作最為順手。二是他傷, 那這個形成動作就比較微妙,傷你的人與你對立而站, 正常傷人是從你到他方向, 順手, 但傷口粗細乃從指節到指尖。可你這傷口明顯是逆行, 逆行本就不易操作, 況且你這是指尖。”


    “成傷方式暴露無遺, 你便是想栽贓他,這血應該抹在他甲縫, 而不是袖口。”


    夏辰安臉色青鈍, 眸子閃動。


    許襄君瞧他稚嫩的臉:“還有, 我教過你誣告他人?”


    此話一出,夏辰安不自覺屏息, 麵呈愧疚卻始終抬頭與她對視, 直麵不避。


    “教你的君子坦蕩去哪了, 身為皇子、主子, 卻對奴才這般小性汙蔑,辱不辱你身份。日後離宮開府,你再使這等粗劣下作手段,可有人心悅臣服予你!”


    他臉色愈發難看,咬了唇。


    “再說他身份,今日便是太子見了,也未必有你這般狂恣敢輕易挑釁他。針對人前,可有察明自己能否承受對方予你的反手?不明‘敵情’貿然出手,害死的隻能是自己。”


    話盡,夏辰安攥緊手,唇角繃緊,起身掀了衣擺筆挺朝她跪下。


    小小胸腔起伏了陣:“兒臣方才從書閣溜出來,等母妃之際說錯了話,被路過的黎侍監聽到,他還... ...替兒臣解惑。兒臣怕他在父皇與太子哥哥麵前胡說,心急下才出此亂策,是兒臣心思不及。”


    許襄君掐眉:“你與他說了什麽。”


    夏辰安蹙額,將方才的說了一遍。


    許襄君擰眉:“夫天之育物,猶君之禦眾。顯罰以威之,明賞以化之。威立則惡者懼,化行則善者勸。適己而妨於道,不加祿焉;逆己而便於國,不施刑焉。”


    “五日前我剛講過為主該如何賞罰,今日便犯糊塗,白聽?”


    夏辰安小肩膀挺得依舊筆直,隻是眸色沉鬱:“兒臣知錯。”


    許襄君歇口氣飲茶,見他眉心蹙擰欲言又止。


    她驀然啟唇:“直言,吞吞吐吐像什麽樣。覺得該問便問,不該便收心思,出口便承一言責,慎。”


    他深吸一口氣,眸子轉思半響。


    狠咬下牙梆:“母妃為何要教兒臣《帝範》,那是為君者所學。若父皇知道,您... ...”他神情擰巴,虛眸,“母妃是要被問責、廢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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