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襄君屈指頂額,冷哂。


    真該死啊。


    嗯,藥量得加一分。


    盛鬆匆匆到門前,語氣頗急:“娘娘,席嬤嬤病了,怕是身子不濟難撐過今晚,您可有話要遞出去。”


    許襄君一下心緒恍惚,徬徨失措跌到門前。


    猛手打簾:“什麽病,怎麽突然就不行了,每月都去瞧也沒報病,怎麽這麽猝然。”


    盛鬆瞧她難過,啞聲:“說是突然得了風疾,要不是娘娘日常送好些人參靈芝,許是昨日人就沒了。那邊等您,說一會兒便出去。”


    許襄君指尖掐緊簾子,臉色一變再變,嗓子‘呼嚕呼嚕’喘氣:“沒得治?李嬤嬤也是風疾,現下不也... ...”活著。


    她倏然停口,李嬤嬤四年前也是這病倒下的,一下人便癱在床上,大半身子不能動彈,要人日日服侍。


    這般難過,還不抵死了。


    李嬤嬤不是尚有執念,怕早自傷了。


    “報來說昨日她突發風疾磕傷了後腦,問過禦醫... ...嬤嬤風疾症狀怕是回天乏術。”


    許襄君腳下晃顫,諸多種種回溯,七年前那些話也漫上心頭。


    不覺沉吟:“我就望她能不受苦,沒什麽話遞的,這麽些年嬤嬤連門都不讓我們進,能說什麽呢。”


    心口驟然被釘了根碩大木樁,疼得鈍。


    指腹掐緊簾子,指節呈青白。


    她能說什麽了?難道臨到這刻,她還求席嬤嬤能理解他們麽。


    那個答案不能讓黎至強問,會刺傷他的心。這麽多年不見,許多話已然顯見。


    許襄君俶爾平靜,勉力扯了唇角:“替我磕三個頭,算報她十五年精心養護之情。若真... ...擇處好地送一程,贈她子女些錢財,日後往來便斷在此處。”


    他逾矩抬眼,匆匆瞥眼她黯然神傷飲泣吞聲,嫋娜身姿像隨時要倒。


    “是,奴才這就去。”


    盛鬆來得突然,走的急遽,如陣風給她吹來了個天大噩耗。


    白衡曉得席嬤嬤在娘娘心中份量,一直不敢動亂她心緒。


    眼瞧她東搖西擺,一步闊近將人扶住,許襄君掙開動作往屋外跌:“本宮要去佛堂。”


    強掙的半步趔趔趄趄不成樣子,卻撐著身子堅持往門外走。


    白衡濕了眼眶:“奴婢扶您,您慢些,尚服局司衣在院中等娘娘話回去複命。”


    許襄君血目:“後日便是陛下生辰,今日送來不過是皇後娘娘叫她們來磋磨我,複怎樣的命還不隨了皇後,有什麽話可等,要留候推卸責任便留,出了差池尚服局連帶李尚宮皆論刑,滾。”


    白衡將人送進佛堂,憂容不展,忙從院中調人在門前候著娘娘吩咐。


    然後她親自走到慕容司衣麵前,半禮。


    那些話慕容司衣她也聽進了,臉色煞白,倒扼氣息候著白衡發話。


    “這舞衣本該提前半月送來,你們晚了規矩,屆時出了岔子司衣司自負便是。”


    說著罷手,著人請客。


    慕容司衣張口強辯,卻見著院子氣氛濃鬱,頓時息了嘴。


    黎至取令出宮,指腹反掀簾角,對一旁馬上軍官:“好生將人請來製獄,若抵抗,斷他手腳抬回來,不必顧及他是太子舅父身份。攔路者,一律同罪,捉回來問。”


    “是。”


    那人接令,駕馬帶著百人直直衝出宮門,沿路寒甲碰撞聲凜人心澗。


    黎至深吸口氣,在馬車內換了衫袍,拐了五條街換了兩輛馬車,方乘輛不打眼的小駕朝城西去。


    兩盞茶,車架停在間二進院子門側。


    打簾看,正門大敞,前院是數名醫師與褐袍主人家言三語四共商著病情,鄰裏夠首瞧著院子,各自雜說。


    門前歪了幾家做白事生意的人候著。


    黎至提袍下車走了側門,屋內下人識得他,忙佝肩帶路見主人家。


    他停在前院一牆之隔,下人先去叫人,那棉布褐袍人從前院轉來。


    瞧見黎至先行了禮:“這位大人可是來看老母,她怕是不好了,病氣重,貴人到此敬到心意便好。”


    臉上難色,怕得罪又無可奈何。


    黎至低聲:“可否讓在下再求見番?”他直白來意。


    這人麵上略顯為難:“您來了七年老母親都不願見您,若不是小人眼皮子淺敬您心意,按老母意思,您送的東西我們都收不下。”


    “您試了這麽些年... ...”他延申意思明白,黎至神色煽動,咽了咽。


    這人許是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麵,萬一允了呢。


    他支手叫下人帶路:“那您隨他進去,我再去詢些病況,屋裏內子在照顧,您隔著門板問就是了。”


    黎至屈頸:“多謝,車上給你們帶些東西,不成敬意。”


    主人家眼神支使番,下人機警地帶起路。


    “您來得真及時,您若按每月初十來,怕是就見不著了,前頭院子裏醫師們都說過不去今晚,門前喪家都上門吆生意了。”


    黎至未搭腔,隻是想許襄君若知嬤嬤過不去今晚會如何。


    七年前席嬤嬤自顧自出宮,讓許襄君好傷心了陣,雖不擱在嘴上,心裏是念的。


    事後他按址拜訪,席嬤嬤隔著門劈頭罵了他半個時辰,他才曉得許襄君為何抑鬱難舒。


    想讓席嬤嬤罵痛快,出爽了氣,能給許襄君帶回一字半語寬解。


    未料他七年都見不到席嬤嬤麵,除了隔牆罵他‘襟裾馬牛,衣冠狗彘’、‘沒良心的混賬’、‘閹貨’。


    七年,拒與他說任何話。


    席嬤嬤在許襄君心裏是個怎樣存在他太清楚了,一手護著她長大,這些罵從某些麵他是該受著。


    黎至也自知這樣身份不該與許襄君有染,落到這般是該的。


    隻是他依舊希望替許襄君辯句,她沒有違逆天倫,一切罪在他。


    至到門前,他想也未想自己會受什麽罵,理正衣袍上前叩門。


    “夫人,在下叨擾了。”轉聲繼續:“嬤嬤,罪人前來拜見,您可還好?”


    他聲音謙服,語下自帶種認罪求恕之意。


    裏頭‘囫圇’一陣氣聲,不久門被位中年婦女拉開,她眉眼清秀,腆色中夾了段喜:“說讓您進去。”


    黎至眼睛驟亮:“多謝夫人。”


    他曳著素袍角錯身進門,屋內藥氣很重,席嬤嬤躺在木榻上,覆著薄被,麵色枯槁蠟黃,精神真確不濟,但人醒著,還猙著脖子瞧他。


    雖一臉狠怒,卻是正眼看他了。


    席嬤嬤自知現在狀況,細嗓嗚氣,忍著不痛快問他:“她還好嗎。”


    黎至點頭:“她很好。”


    席嬤嬤聞此,眼淚‘唰’滑過兩頰,墜進枕裏,滿眼好像還念著她的小小姐。


    “黎至,你永遠都該死,死都贖不了罪,你簡直畜牲不如。”


    黎至屈膝跪下,塌下肩:“是,我是。”


    這話讓席嬤嬤嗓下哭腔更甚,難喘幾口後,她嚅囁斷斷續續:“老奴要死了,有件事向交給你辦,為了襄君,你要應我。”


    “是。”


    她仰麵看著屋頂:“以襄君性子自是留著她的,等我死後你去殺了平珠。”


    黎至擰眉:“那時我與您明言平珠留不得時,您當年為何不動手?時至今日卻知道她該死了?您將這作為遺囑囑托我,而非托給襄君,可見她留下平珠是件大事。”


    “當年你不肯與我透露,今日可能言明一二?為何時隔七年後,您又覺著平珠該死。”


    他想從嬤嬤口中應對自己的猜測。


    席嬤嬤喘鳴,聲帶已有雜音:“你別管這麽多,你要不做就滾出去。我死了做鬼,定要找夫人明說你如何待她,他日你們有何顏麵閉眼!你這個畜牲,害死了她,都是你!”


    屋內狹窄,如跟製獄諸般刑具施壓他身一樣。


    黎至辯不了這道罪過,麵上潸然:“嬤嬤不是自小最疼她麽,當初勸我依著她,為何七年前知曉那些便又不同了。”


    “為何,你敢問我為何!”席嬤嬤鄙夷嗤笑,剮瘦的麵頰雙眸血色尤為鋒銳。


    “因為你是閹人。我隻道你們相依相靠,並未想過你會讓她屈身,你怎麽敢啊,黎至,你怎麽敢!”


    這話將黎至脊梁壓彎,生生趴在地上,泥土氣摻著藥氣十分難聞,比製獄裏血腥更難忍受。


    “殺了平珠,我寬諒你們。不殺,我定要去她娘麵前好好數落你們這些年的好歹,你與她如何悖逆世倫。”


    黎至心口難跳,字字清涼:“我若殺了平珠,便是一手殺了襄君。嬤嬤,您為何要我親手殺了她?您究竟是恨我奪了她身子,還是恨襄君不自惜?”


    “倘若我沒... ...”他氣急攻心說出了混話,及時咬住舌。


    這天下最不可能有得便是‘倘若’,他沒有,許襄君沒有,他們更沒有... ...


    席嬤嬤登時瞪眼:“襄君不會死,是你們不宜行一道,你與她終究不同。她現在貴為晉王生母,陛下最愛的寵妃,他朝是要隨晉王去封地作太妃。你是什麽身份,你配嗎!你讀了這麽多年書,是喂了狗嗎,突然教你變得人畜不分,好歹不識。”


    她斷斷續續中淤氣難續,十分費力的接著話。


    黎至驀然冷麵:“嬤嬤病中這些話已然是強撐,可有話留給襄君?她盼了您七年,就想從您口中得句好,您在此時可否留她半句。”


    “奴才叩請。”


    他重重將頭叩在地麵。


    “沒有。”


    黎至滾噎下嗓子:“奴才叩請,請嬤嬤給襄君留句好。”


    “你應我殺了平珠,我留。”


    黎至脊梁徹底塌了:“平珠不能殺。”


    他再重重叩下頭:“奴才叩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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