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不可思議的速度間不可能意識到一把鐵扳手的遺失。


    麵前的這個男人,他正唾沫橫濺地與菲菲說著關於過去的種種,他如何被小五砸傷了眉弓,縫了八針以後覺得纏著紗布的樣子滑稽得好像小醜一樣,就死活纏著爸媽給他轉了學,寧可每天換兩輛公交車去另一個區的中學裏麵念書,他的口氣裏充滿了驕傲,他的眉弓在經過了折騰人的青春期後終於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然後他飛奔著擠進人群裏麵,去追趕一輛同樣是稍縱即逝的公交車去了。於是小五站在上街沿,菲菲站在下街沿,公交車從菲菲的身後不斷地晃著彩色的身體緩慢地開過去。小五說:“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我是不是應該重新去找個結實的書包,在書包裏麵重新塞一把鐵扳手,可是我的那把鐵扳手已經沒有了,那麽或者是鐵的榔頭也可以。”菲菲怔怔地望著他,頭發幾乎是塊顏色褪盡的抹布,她狠狠說:“你找不著就是找不著。”


    這時小五想起來他最後見到那個男人時的情景,在過去他對菲菲反複的描述中,一直是一個瘦到發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傷口始終沒有愈合過。而此時他真正地想起來了,那些描述隻在語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腦海中每次這個瘦到發灰,眉弓流血的男人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時候他是在一個崗亭的邊上抽煙,有時候他坐在過去中學操場的煤渣跑道上,有時候他甚至蜷縮在小五的床邊望著他。於是小五知道,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他說他現在在那裏的牙防所裏麵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後的一幢深色樓房。


    “那裏?”小五想起剛剛開始長智齒的時候,有一顆頑固的牙齒怎麽也頂不出牙肉,於是就去那個牙防所裏麵拔,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沒有用麻藥,但是疼痛的感覺已經被全然地忘記了,隻記得走廊裏麵的乙醚氣味,還有就是他獨自一個人站在走廊的天窗邊上,被拔掉牙齒的牙肉上覆蓋著一大塊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來,血依然在嘴巴裏麵咕嚕咕嚕地冒著。


    自此小五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所有黃金時代所發生的事情,他對任何人都不曾提及過。睡覺前菲菲總是抱著自己的小枕頭把頭發窩在小五的胳肢窩裏麵,喃喃地描述著那些在黃昏裏麵撐著翅膀低空擦過的黑色大鳥,它們羽毛的溫度,它們的腳爪有時候甚至觸碰到頭發,然後菲菲就嘟噥著迅速進入睡眠中去,他們很少說起將來的事情,將來比過去更加地虛無飄渺,所有的激動人心和細枝末節都無可描述。小五卻一再地做夢,夢見他自己在爬一幢從沒有進入過的高樓,樓道內如此安靜,充滿了油漆的氣味,每一級的台階都很高,沒有聲控燈,也沒有天窗,模糊的光線從很遠的地方透進來,不可辨別外麵的時間,而有個聲音卻是越來越清晰,那是那個半條眉毛的男人的聲音,雖然這個聲音並不是小五記憶中的童貞感,但是他確知這就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喚著小五的少時的綽號,但是小五知道他要說的其實是:“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你就再次看到了1993年。”而夢就此終止,終止並不是他突然打開天台的門,向前邁了一步然後發現那底下就是虛空,終止就是他突然醒過來,毫無征兆,看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往往是清晨七點,打開床頭的窗戶,底下梧桐樹的葉子都已經落光了,並沒有下雪,但是整條馬路是白顏色的。


    菲菲的簽證如她所願在冬天的時候到來,於是她看見那張花花綠綠的小票子時想,等她到法國的時候,那裏該是溫涼的天氣,可以在粉紅色的繡花小褂子外麵套上灰色的長毛衣,那件毛衣拖著長長的袖子,覆蓋住手背,甚至如果她喜歡的話,可以一直拖扯到膝蓋處,可是她閉上眼睛的時候,卻看見自己穿著這件拖拉的灰色毛衣走在這個城市潮濕昏黃的地道中,有老鼠在水管裏麵發出細微的聲音,袖子太長了,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不知道是為什麽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個不停地拉扯著袖子的背影,在滿是水漬的地道裏麵緩慢地通過。“我夏天就回來,夏天就回來。”菲菲一邊往一個舊的牛皮箱子裏麵塞粉色的小內衣,一邊嘟噥著,在梧桐樹剛剛掉光葉子的時候說起夏天似乎是件非常遙遠的事情,此刻菲菲第一次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正瘋狂地將她往前推去,把背後一直牽引住她的一根骨頭硬生生地切斷了,哢嚓一聲,疼得她幾乎要癱倒在地上,未來這樣地虛無縹緲這樣地虛無縹緲,好像聖誕樹頂端的那顆金色五角星。


    “我其實一直很想跟你說一些事情。”小五說,“但是時間已經被徹底地錯過了。”


    “嗯,我也理解,我特別想在15歲的時候就認識你,我可以跟你比賽誰踩在冰上麵的時間更長一點,但是那時候我沒有現在好看。”菲菲摸摸自己的頭發,“那時候我甚至剪著一個滑稽的蘑菇頭型。”


    “小姑娘。”


    “那麽抱抱。”兩個少年在那張紅色大沙發上麵擁抱著,但願這個稱呼就此像拋錨的大船一樣停泊在已經不可再次獲得的記憶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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