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是在段小沐14歲的春天離開她的,晚期肺癌。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後,她在屋子中間加了一個簾子,自己和段小沐分開睡。她自己總是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的,也不許段小沐進去。聲聲傳出來的咳嗽和強忍疼痛的呻吟,讓段小沐坐立不安。此外,她還問段小沐古怪的問題:


    “小沐,你說你將來能長到多高呢?”


    段小沐迷惘地搖搖頭:“不知道啊。”


    李婆婆卻像小孩子般固執地要問出一個答案:“你自己估計呢?”


    段小沐低頭看看自己由於不能走路而萎縮的右腿,她想自己是定然不能長得很高的。


    “一米六零,也許。”她胡亂地說了這個自己估計出來的數字。


    李婆婆點點頭,走回她那布簾裏麵的世界,重新把布簾嚴嚴實實地拉好。


    後來直到李婆婆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才把她的秘密告訴段小沐——她為段小沐做了一件要她在結婚的時候穿的旗袍。紫色的精細緞麵上繡著藏藍色的玫瑰,立領,無袖,旗袍的四周還鑲著半公分的白色的邊,正是可著一米六零的身材做的。李婆婆把旗袍交給段小沐,還有一本淡黃色紙張的聖經。


    李婆婆用極其虛弱語氣問段小沐:


    “小沐啊,我們的抽屜裏攢下多少錢了,夠不夠你治病啦?”


    段小沐低下的頭忽然抬了起來,她哭泣的臉上顯現出一個慌張的表情,她不知道怎樣向將死的李婆婆交待,抽屜裏那所剩無幾的錢。她一言不發。


    李婆婆劇烈地咳嗽著,卻仍舊絮絮不止地說話:


    “小沐啊,你打開抽屜給我看看,我們數一數。”


    段小沐真的慌了神,她遲遲不過去打開那抽屜。可是段小沐覺得自己應該對李婆婆誠實,她一直都是誠實的,最後的時刻更加應該如此,這一點是李婆婆第一次帶段小沐去教堂的時候就告訴她的,這一點是每一個基督徒都懂得的最淺顯的道理。她想她必須向李婆婆坦白這一真相,不然李婆婆到了天堂也不安心的。於是她慢慢挪過去,打開了抽屜。她把錢一點一點整理起來,放在手裏。最後她拿著所有的錢回到了李婆婆的床前。李婆婆看著段小沐忐忑不安地數著錢,聲音越來越小。


    錢隻有李婆婆想象得十分之一那麽多。李婆婆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努力使自己不發火不動氣。她用平靜的聲音問:


    “小沐,你把錢拿去哪裏了?”


    “我拿去贖小傑子了。他,他總是被壞人扣下。”段小沐說著實話,她管那些為難小傑子的人叫壞人,很明顯,在她的心裏小傑子和那些壞人不是同類。


    李婆婆的臉是冷冷的灰色,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努力地伸向前方,直到抓住了段小沐的手。她沒有再說話。仿佛就在這最後彌留的時刻,她異常強烈地感知到,這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注定是段小沐一生裏怎麽也繞不開的坎,怎麽也躲不過的傷。她這可憐的孩子小沐嗬,注定和那個沾滿汙垢的男孩糾纏不清。她用她的最後一口力氣向上帝虔誠地祈禱,讓段小沐以後的生命和小傑子分開,讓小傑子遠遠地走出段小沐的生活。然後李婆婆含著苦澀的笑閉上了眼睛。


    李婆婆早就對段小沐說,要段小沐不要對她的死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上帝對她的召喚,她將可以和上帝一起住在天堂。然而,段小沐卻怎麽也沒有想到,李婆婆是帶著傷痛的心,深重的遺憾離開這世界的。是她傷害了李婆婆,這是永遠也不能夠被原諒的。多少年,當李婆婆的祭日到來的時候,段小沐總是久久地跪在教堂裏的上帝麵前懺悔,禱告,祝福天國裏的李婆婆。


    李婆婆把她最後的時光都用來給段小沐做那件美麗絕倫的旗袍了,她甚至沒有給自己做葬禮時穿的衣服。李婆婆葬禮時穿的衣服是段小沐連夜趕製出來的。黑色,帶著白色明線的刺繡花朵。


    紀言聽到李婆婆的死訊火速趕回了酈城,和段小沐一起料理李婆婆的後事。


    李婆婆的葬禮非常簡單。火化那天隻有段小沐和紀言兩個人,——茹茹阿姨早在幾年前遠嫁外省,從此音信杳無,再沒有回來過。段小沐想打電話找到李婆婆的其他家人,可是原來的電話已經換掉了,那些家人也不知去向了。段小沐這才發現,這麽多年,自從茹茹阿姨遠嫁之後,再也沒有李婆婆的家人來小屋看過她。在他們的眼裏,這個一天到晚盡忠於天上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老太太肯定是精神不正常。可是李婆婆是個到老也很獨立的人,她並不奢求他們的照顧,她也從來不用他們的錢。於是他們心安理得地疏遠了李婆婆。


    紀言和段小沐把李婆婆送到火葬場。李婆婆就穿著一身黑色的簡單衣服,身上蓋著一張大幅的白色棉布。棉布上繡著一個赫然的十字架。那是段小沐親手縫製的,位置正好緊緊貼著李婆婆的心髒。


    那天恰好也有個什麽局長死去,送葬的人、汽車和五顏六色的花圈堵在火葬場的門口,水泄不通。人們排成長隊,進行著漫長的告別儀式。段小沐看見那個化了妝,身邊圍滿了鮮花的死者躺在一個豪華的玻璃罩中。從眼前的陣勢,段小沐可以想見死者生前的風光。紀言推著躺著李婆婆的手推車,段小沐緊緊地跟在後麵,他們穿過等候在門口的為局長送行的人群,很快地把李婆婆送到了火化的地方。段小沐念了聖經裏給亡者送行的一段,然後就默默地看著李婆婆被永遠地送了進去。他們很安靜,絕不去驚擾死去的人,也不燒花圈。


    唯願她靜靜地順利到達天堂。


    葬禮之後段小沐和紀言走到火葬場大門,看到很多為局長送完葬的人匆匆走出,他們剛才還是滿麵哀容,此刻已經彼此說笑著,邁著輕快的步子,鑽進各自的汽車飛馳而去。


    芸芸眾生活在人間,都有各自不同的活法,那麽,到了那邊他們將會是怎樣的呢?


    段小沐和紀言默默地離開了火葬場。


    他們在一間小餐館坐下來吃飯。紀言忽然發現低頭吃飯的段小沐已經滿臉淚水了。紀言把一塊手帕塞給她,問她是不是還在為李婆婆的離去而難過。段小沐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完全是,她說。然後她給紀言講了她瞞著李婆婆把錢用來贖小傑子的事情。她仍舊把扣住小傑子的人叫做“壞人”,她仍舊還是站在小傑子的立場上,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紀言發現段小沐提起小傑子的時候眼睛裏會發光,臉也變紅了。他隱隱察覺到了什麽。可是他沒有問段小沐,此刻他更加關心的是段小沐的心髒病。


    “需要多少錢才能做你的心髒手術,你告訴我。”紀言焦急地問,對於14歲的段小沐來說,動手術的事情迫在眉睫。


    “紀言你不要管。”段小沐知道紀言要為她籌錢做手術,她當然不肯。


    “你快告訴我,你的手術不能再拖了。”


    段小沐搖頭,固執地說:


    “紀言,就算你為我籌到錢,我也不會動手術的。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於錢,除非,除非你先幫我找到杜宛宛。”


    紀言覺得很荒唐,他想不出杜宛宛和段小沐的心髒手術有什麽關係。


    “小沐你不要不講理,手術和杜宛宛有什麽關係呢?”


    “有關係的。你知道嗎?我問過醫生的,他說即使打了麻藥,手術仍會非常疼。我必須征得杜宛宛的同意,我不能霸道地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讓她也承擔著我的疼痛。”


    紀言在這些年裏不斷地聽段小沐講起她和杜宛宛的身體像連體嬰兒一樣地相通,他漸漸地相信了這個說法。可是此刻段小沐以這個理由拒絕了手術,仍舊使他感到無法理解。


    然而段小沐一直堅持著她自己的這個說法,紀言也一直都沒有找到杜宛宛。段小沐終於錯過了她的手術年齡,她隻能繼續帶著她的心髒病一起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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