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沐從看守所回來之後,忽然感到和管道工非常地疏遠。她仿佛被小傑子帶去了從前的時光,那是和管道工毫不相幹的,管道工完全是個陌生人。可是段小沐不能無視這段時光,也不能無視善良的管道工的存在。他給了她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來代替她的那隻瘸腿,使她能站得更加穩固。在管道工的安慰和支持下,段小沐又開始了加工裙子的生意,不過現在她輕鬆了許多,送貨拿貨的事情全都是管道工一個人做,她隻需要坐在床上專心刺繡就行了。管道工心裏是這樣盤算的,他想和她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湊好做手術的錢,然後送她去做手術。他常常能看到她很疼,還默默地自言自語,似乎是在對一個陌生的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講話。他覺得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上次陪她去醫院開藥的時候,醫生再次讓她加大了服藥的劑量。


    5月間的一個夜晚,段小沐坐在床上繡裙子,忽然就失去了知覺。——其實她的心裏還是隱隱地有些感覺的,她覺得杜宛宛和她的距離忽然近了起來,一點一點地近了起來,那個美麗的姑娘明澈地出現在她的眼睛裏,她想很開心地笑一下,可是卻僵硬地被疼痛捆成了一團,漸漸地不能說話不能看見。管道工再抬起頭的時候,他心愛的人已經像一隻失水的魚一樣彎著身子,皮膚越來越幹。他看見她手裏拿著的針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正無知無覺地流失。


    段小沐住進了醫院。仍舊是那座醫院,6歲的時候她摔斷腿被送來的醫院,就是在這裏,段小沐開始了她作為一個跛子的生活。現在她又回到了這裏,她就想起了那些過去了的事。她竟有著在幼兒園的小床上午睡的幻覺,她淺淺地睡著,耳邊有清風拂弦一般的杜宛宛的鼻息。她知道她睡在不遠的床上,於是她爬起來,從自己的小床上跳下去,奔到杜宛宛的小床邊,抓住她的小手,親吻她的小臉。杜宛宛被她弄醒了,她張開長睫毛的美目,看著段小沐。段小沐示意她和她一起走,於是杜宛宛就跳了下來。她們用小手指勾住小手指,散著頭發就向外奔跑。


    “姐姐,我們將去哪裏?”杜宛宛眨眨眼睛,側過頭來問奔跑著的段小沐。她喚小沐為姐姐。段小沐很堅定而快樂地說:


    “我們去櫻桃林。”


    段小沐驚歎自己的這種幻覺竟然這樣地清晰深入,連她們之間的對話她都記得這樣清楚。她在那之後曾反反複複地念著,她和段小沐是在一個白雲天逃跑的,她們手牽著手,像一張伸展開的網一樣向前方捕捉幸福生活去了。


    現在是多少個日子過去了?管道工一直守在段小沐的病榻邊。他每天都給段小沐帶來可口的食物,當然還有晚報。他居然默默地感激起段小沐的這場病來。因為它使他又重新和她靠得很近。從前他總是不敢好好地看看段小沐,他怕他的眼神驚動了安和的段小沐,他怕段小沐感到絲毫的不適,所以他總是很快地把他的眼睛從她的身上移開,去看窗外一棵乏味的樹或者一朵萎靡的花。可是現在,他可以好好地看著她了,在她睡去的時候。他怎麽看也不厭煩,她身上總是蒙著一種淡紅色的迷離的光。她看起來永遠都被什麽東西捧著,寵愛著。管道工認為這東西是遼闊的來自天宇的愛,她一直是蒙神照顧的,所以她看起來總是非常非常地高貴,像一顆永不落地的飽滿果實一樣地完美而可親。他羨慕她,他覺得她擁有魔力一般緊緊地吸引了他,可是他卻不能,他之於她,是很渺小的,是沉埋於土地之下的。然而就是在她睡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慢慢地從土地裏麵爬了出來,緩緩地升起來,直到能夠俯視她的臉。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地看著她。


    可是管道工最終還是未能滿足於這樣地看著她。他還不是真正讓聖靈住進心裏去的人,他的自然欲望還是跳了出來作怪,此後他一直為此慚愧不已。


    那天段小沐沒有發出心髒疼的呻吟,也沒有過早地陷入睡眠中去。她一直睜著眼睛,還比平時多吃了一些東西。她的臉現出春暖花開的溫紅顏色,她還一直和守在旁邊的管道工說話。她說了很多的話,和她近來的夢有關。這是第一次,她完完全全地把她和杜宛宛從前的事情說給管道工。不過她略去了秋千事件——她知道管道工是個非常衝動的人,很可能的,他知道了要衝去找杜宛宛算賬。所以段小沐隻是說,杜宛宛全家都遷去了落城,從此她就隻能在心裏默默地感受杜宛宛的一舉一動了。管道工聽得非常激動,因為這是他聽過的最奇妙的一個童話,竟然有這樣一對毫無血緣關係卻彼此牽連的姐妹。他忽然想起了有的時候段小沐在夢裏說的一些話,它們是多麽地動情,原來正是說給她那遙遠的小姐妹的。管道工眼裏閃著亮動的東西,用他的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無法分辨這是一個不由自主的動作還是一個趁機的預謀,因為這的確還是他第一次抓著段小沐的手。他說:


    “小沐,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落城找你的小姐妹,好嗎?”


    這是怎樣的一句話?它帶給段小沐的歡樂簡直可以用段小沐的一切來交換。一直以來,段小沐都渴望著這樣一句話,不過從前她是希望紀言能對她說這句話的,她期待著有一天紀言會對她說,要帶她去落城見杜宛宛。可是她知道那樣會給紀言帶來很大的麻煩,紀言平日都住在學校裏,他還要上課,考試,根本沒有時間來照顧腿有殘疾的段小沐。所以她隻能期望紀言把杜宛宛帶回來見她。可是她等了很久,杜宛宛還是沒有來到她的麵前。她理解杜宛宛不肯來見她。於是隻好繼續等。病的襲來總是使她不斷地想到遠方的杜宛宛此時可好,病的折磨使她暗暗地想到“時日無多”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耐心等候了,她必須見到她,她必須擁抱她,她願意用她所剩的全部餘生來和她和好,和她相親相愛。


    段小沐抓住了管道工的手,嘴唇像花瓣一樣拚成一個醉人的笑容。那是初夏的天氣,她穿了斷開的睡衣睡褲,便已覺得熱,於是她把身上的薄毯子慢慢推開,透透氣。


    管道工注意到段小沐的腰露在外麵,像一柄月牙形的美玉一般閃著冷白的光。他本是想幫她把被子稍稍蓋上些,可是他卻看到了那塊美麗的肌膚。那緞白的光多少給了他一些不安,他怔怔地忘記要做什麽。


    管道工其實是沒有絲毫邪念的。他並不是個成熟而激烈的男子。他還停留在感動童話的階段,而段小沐更加是他不敢冒犯的公主。所以那其實隻是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充滿溫情的動作——他把他的右手輕輕地放在了段小沐露在外麵的肌膚上。這其實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一個到了極限的動作,他不可能再多做什麽,因為他還沒有向段小沐求愛。他是個規矩的男子,他隻是因為一時的熱愛和衝動,才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個停頓了一段時間的動作。在那段時間,管道工心神不寧地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手,更不敢看床上的段小沐。他正想著她會說些什麽,卻感到段小沐的震顫,他猛然抬頭一看——段小沐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他嚇壞了,心裏直怪自己不好,慌忙把手抽了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沐你原諒我,我沒有什麽壞念頭,你別哭。”


    淚水卻是怎麽也趕不回去了,她不看他,隻是哭,像一隻折斷了脖子的天鵝一樣把垂下來的頭緊緊地縮進自己的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管道工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連連說,卻仍得不到她的原諒,她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管道工忽然感到自己很羞恥。他終於坐不住了,起身衝出了病房。他想下雨最好,不然也得潑些冷水在身上,澆醒發熱的頭腦。


    病房有四張床,段小沐卻是唯一的病人。現在她躺在空無一人的病房裏,她知道他已經跑走了。


    坦白地說,她也並不覺得管道工的動作很過分。管道工是非常喜歡她的,這個她知道。所以他想來安慰並保護受傷的她,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其實那隻手要落下來的時候她就看到了,她以為她能夠承受這個動作,這隻是一種好心的安慰,她這樣對自己說,然而當那隻手真的落在她的身上的時候,那接觸的一刻,她竟然像觸電一樣受到猛然的一擊,她無法控製地立刻淚如雨下,她不得不轉過身去,和他遠遠地分開。


    她終於明白,雖然管道工對她是這樣的好,但是她仍舊無法忍受他碰自己一下。她的身體早已被小傑子的右手禁錮了,她不能忍受別人的手碰到她。她一直隻渴望小傑子再來到她的身邊,那隻她熟悉的右手輕輕地碰著她,她沉迷於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是來搭救她的,她無數次想過,如果還有這麽一次,小傑子將他的右手伸向她,她一定義無反顧地伸出自己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那是援手,她說,不管它從前做過多少壞事,盜竊搶劫,可是它將永遠地牽引住她。


    又回到8歲那年的西更道街。小傑子笑嘻嘻的臉。他叫她:“大頭針,大頭針!”她竟然覺得這名字像是皇帝賜給他的嬪妃的封號一樣,她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接受並且謝恩。他把他的右手伸進了她那被風吹得飄飄揚起的衣服裏。那個動作是頤指氣使的,那個動作仿佛是他的恩賜一般。那隻手在她的身上留下看不見的形跡,可是現在她才知道,他的手像鋒利的犁,軌跡將深陷進她的皮膚裏,那已經成為永遠不能祛除的印記。


    她是他的。


    這一刻段小沐明白了她的身體再也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觸碰,除非是他,他在她的心裏是帝王一般威嚴。段小沐想,這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情,雖然她從沒有想過要和其他的男子相愛,可是她越來越感到她對小傑子的愛是畸形的,是一條橫亙在她麵前的絕望大道。


    她在空蕩蕩的病房裏睡到半夜就醒了過來。她夢見小傑子的右手從長滿了荊棘的鐵欞裏伸出來,她就站在他的前麵,一動不動,視死如歸。可是無論如何小傑子的右手都不能碰到她,怎麽也不能。她於是就這樣一生一世地在他的麵前站著,身體慢慢地被風幹,成了身上滿是紋裂的一尊石像。


    醒來的時候,她忽然想到“貞節牌坊”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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