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我回到了我真正的家。


    現在我看過去,看進從前十幾年的過往中。六歲,六歲我殺人、背叛,把自己放逐到天邊,傻傻的我以為這樣是躲避了魔鬼。魔鬼,那個莫須有的魔鬼。我為此失去了和父母的親近的關係,失去了我的家園,失去了晴空萬裏的兒童時代。事實上我應當比誰都要幸福,因為上帝給了我一個小姐妹,是真的小姐妹,一顰一蹙都和我息息相通。我們原本應該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像兩個柔韌的植物一樣在酈城的土地上長大。我把自己連根拔起,我也把小沐拔起,我們就這樣飄蕩著,在空氣中幹癟。


    一個夜涼如水的夏夜。我和段小沐依偎在一張窄小的床上。我們的心髒可以貼到心髒。我們的眼睛都在黑暗裏閃著光芒,彼此呼應。這是神的安排,這一刻我們都非常分明地感到。我們都不能不說,我們定然是生來就安排要在一起的,因為再也沒有一個時刻,能比我們這樣躺在一起美妙。我們找到了長久以來缺失的那半,現在我們都感到很圓滿。是的,夜光如水的房間裏,我們找到了我們的圓滿。


    那真是一段令我一生都懷念的時光。


    我們形影不離地生活在一起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和一個有足夠默契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曾以為唐曉是和我最有默契的女孩,大約是因為血緣的緣故。現在我才知道,小沐和我,有著令人驚歎的默契。這種默契就連雙生的姐妹恐怕也會十分妒忌。


    我們看似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女孩,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可是我們居然在很多小細節上保持著驚人的一致:


    都非常喜歡吃鮮紅的櫻桃和翠綠色的芥末。


    都喜歡在睡覺的時候嘴裏含上一塊會慢慢融化的糖(雖然明知道會導致蛀牙)。


    都喜歡在安靜下來的時候,右手在腿上亂畫——她說她是在思考著可以把什麽繡在裙子上,我說我是在想不如把它畫進我的畫裏。


    都喜歡在淩晨三點的時候醒來,並且一定要打開窗戶才感到舒心。


    都喜歡在不經意間用手撫摸自己的鎖骨(自戀的小動作,當某個早晨我們一起站在鏡子麵前梳妝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彼此都有著這樣一個動作,多年,自己卻從未覺察)。


    ……


    我們在每個清晨在教堂裏散步,我喜歡攀上教堂四圍高高的圍牆去摘那些探出枝頭的薔薇花。或者還有梨子,長在教堂後麵小路兩旁的梨子。我爬上樹去,揀大的摘下來——其實盛夏的時候梨子都還沒有熟,青青的,一個手掌就可以蓋過來。我摘下它們,就把它們兜在我的裙子裏,笑嘻嘻地跳到段小沐跟前。每次我爬上樹,她都會在下麵微笑地看著我,我也喜歡在樹上看著她。


    她有一條腿不能落地,取而代之的是兩根黃色木頭漆的拐杖。她穿的是一件深紫色的連身裙,上麵有白色的小海棠花,是非常精細的繡花,不知道小沐手藝的人,一定會認為那繡花出自有名的繡坊人家。因為右腿始終是彎著的,在長長的裙子中露出一個半球形的膝蓋。如果她走路走得快了一點,就會變得一蹦一跳,上身是整個前傾的,總是給人一種馬上就要倒下去的感覺。她顯然已經習慣了也熟練於這種走路姿勢,她全然沒有顧及她的腿腳,可以說她走得很自信。可是我想任何一個旁人看到她的這種走路模樣都感到心中一戳一戳地疼。


    她一直都是讓人心疼的姑娘,讓人不能不愛。


    我們一起在教堂每周的禮拜上唱讚美詩。這實在是一間很小的教堂,來的教徒也多是老人。所以教堂根本沒有什麽固定的樂隊。每次都是小沐找到一些讚美詩的歌譜,印好了分發給每個來作禮拜的人。大家就一起唱起來。現在,每周日清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我和小沐就會站在前麵領唱,我們兩個配合得很默契,不知怎麽,我連最高的音符也可以觸及,絲毫沒有感到心絞痛的侵襲。這是令我和小沐都感到奇怪的事情。一直照顧著小沐的那個有趣的管道工說,因為我們是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兩個被神看顧的小孩。當我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變得力大無比。所有的聲音,疼痛都將被驅逐、被打敗。我可真喜歡這個說法,因為它讓我相信,小沐的心髒病會好起來。


    教會的老人都很喜歡我們,牧師也是。他給了我們兩個相同的十字架,並親手給我們戴上。


    “唔,有部叫做《薇羅妮卡的雙重生命》的電影你們一定要看看。或者你們就像裏麵所說的,是雙生花呢。”他驚訝於我們一起唱歌,一起工作時候的默契。


    我們有兩輛單車,我騎一輛,管道工帶著小沐騎一輛,我們一起在酈城的大街小巷閑逛。酈城有長長的護城河,茂密的柳樹長在兩旁,我們騎車穿行的時候,長頭發飛舞起來,和柳絮有一樣美好的姿態。我和小沐都在蓄頭發,說好都不剪掉,比誰留得長。小沐總是很羨慕我的長發,總是像含著一捧水般地潤滑,她喜歡在每個清晨給我梳頭發,她用的是一把軟硬適中的木梳子,手指和梳子輕輕地在我的頭發中穿過,發出細微美妙的聲音。她說:


    “宛宛,你不知道你有多麽美麗。”


    那天我們經過了幼兒園門前的大街。路口,然後是那家冷飲店。已經不是從前的那一家,店麵擴大了,換了鮮亮的黃色招牌,在門口也擺放了許多大遮陽傘和白色桌椅。可仍舊是個冷飲店。仍舊可以令我毫不費力地想起從前在這裏發生的事。


    我仍舊無法喜歡這裏。即便是今天,我和小沐已經親密無間。可是走到這裏,我還是想起了那個下著雨的夜晚。我爸爸領著小沐的手走進去,給她買了一份三色冰淇淋並用最關愛的目光看著她吃完。到了今天,我已經可以釋然,我想我可以理解那個夜晚。然而我所傷心的是,我為此付出了我和父親十四年來的感情。


    如果我可以早些鬆開那些我緊抓著不放的,如果我可以早些釋然,我不會把我和父親的感情經營成這樣。我的爸爸,印象中的他仍舊是穿著一件咖啡色的開身毛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把小小的我環在他的懷裏,給我念著一本故事書。我和他的感情仍舊停留在那一刻,我霸道蠻橫地阻止了它的進步。現在我回到這裏,這荒廢了的愛才重新被提起,被擦拭。我難過地看到它,它是這樣的孱弱。


    現在,我已不可能回到童年,而爸爸也已經老去了。


    就在單車經過冷飲店門口的那一刻,小沐忽然喊載著她的管道工停下來。我們停在了冷飲店的門口。小沐笑盈盈地對我說:


    “宛宛,我要請你吃三色冰淇淋。我欠你一份冰淇淋。”


    我看著她,繼而她緩緩地說:


    “你有個博愛的父親,他曾在這裏愛撫過一個孤兒受傷的心靈,”她一直看進我心裏,“宛宛,你應該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


    我站在那家冷飲店的門口,想著我的爸爸已經老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沒有辦法補償。就像六歲那年一樣,我在冷飲店的門口失聲痛哭。


    那真是一段如泉水般輕輕流淌的生活。我們像古代的人一樣地生活著。每天她繡花,我畫畫。我們坐在黃昏的天幕下,秋千的旁邊聊天。就看著整座酈城在緋紅色的雲霞裏,像個將要出嫁的新娘一般地靜謐。


    不過在那個時候,我還是會想起紀言。他好不好?此刻他正在落城的哪個角落,做著些什麽。他和她在一起嗎。他們也在黃昏的天幕下聊天嗎。


    我的紀言。我始終不能成為一個愉快的女孩。當我終於化解了和小沐多年以來的宿怨,當我終於釋然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相親相愛的時候,我卻要麵對我們之間殘垣斷壁般的愛情。它還在我的麵前,破碎了,斷裂了,可我仍舊無法逾越它。我仍舊無法繞開或者翻越。我必須天天,天天麵對它。


    紀言,你知道嗎?在和你分開已經那麽久以後,我還是喜歡在每個空閑的時候首先想起,紀言此時在做什麽。我還是喜歡想起那些早就過去早就結束了的事。你來找我,穿著花衣服,站在穿風的過道裏;你把我關進教堂裏,可你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外麵守著我;你看著我誓死不改,還把玻璃插進手臂裏,你痛心疾首;你來醫院探望我,帶著一串不知從哪裏找到的珠鏈,你騙我說這是小時候我們做的那串,可是傻瓜,你忘了脖子是會變粗的,人是在長大的;我們在“生涯”酒吧,他們都說喜歡我的畫,你的臉上流淌著幸福的光,你為我感到很自豪;我們一起站在“紅葉穀”山坡上的教堂裏祈禱,我們站在陰影和陽光重疊交錯的地方——我當時想到,世事都是如這陰影和陽光的交替一般變化難測,可是惟願我們的愛如這從你我臉前拂過的微風,如我們所賴以生存的空氣一般,永遠圍繞在我們的周圍。你親吻我,你親吻我。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這些。


    “我不清楚你和紀言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但是我相信,那肯定是個誤會。他愛你,我一直都知道的,非常確信。”小沐如果看到我失神地看著一處,她便知道我是在想念紀言了。


    “誤會?”我迷惘地應了一句。


    可是我開始做一些冗長而危險的夢。我夢見我和紀言就這樣彼此不見,再沒有重逢。這種夢一想起來就會讓我感到墮入無底洞一般,不停地下墜,沒有什麽可以托起我。


    終究沒有再相逢。


    有一個夏日炎熱的午後,我做了這樣的夢:很多年後我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他,他已經蓄起了胡子,穿黑色狹長的禮服,從領口到袖口都是一塵不染。他以一個成功的鼓手的形象出現,被拍照。他侃侃而談他的成功經驗,回答大家的提問也是遊刃有餘,其間他不斷提起並感謝他那美麗的小妻子,他從前樂隊的女主唱,唐曉。我貌美如花的表妹於是也在屏幕上出現,帶著她最有親和力的笑容。她說起丈夫的時候幸福得直上雲霄……我在夢裏也哭了,對著閃爍的電視屏幕哭泣。這個電視裏的成功人士,會知道此時此刻,幼時青梅竹馬的玩伴正坐在電視機前麵為他落淚嗎?她再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愛情,她一直都還在愛他,笨拙的,不為人知的愛。


    笨拙,不為人知的愛。


    我醒過來,夏日午後,炎熱的天氣和過多的流淚已經使我幾近脫水了。我匆匆地爬起來,套上一件寬鬆的裙子,就跑出門去。小沐在後麵叫我,我也不理。我一直跑,跑到了火車站。可我真的要離開這裏嗎。我難道舍得小沐嗎。我去找紀言嗎。我去找到了他,可是然後呢,僅僅是為了證明我的夢是錯誤的,我們是可以重逢的?


    我沒有離開。我想就在這裏坐下吧,在這月台邊。等到想念的這一波浪潮過去,我就可以轉頭回到小沐那裏,就當是一次心情糟糕的散步好了。


    ……伏在自己的腿上睡去了。被火車進站的時候所襲來的一陣風吹醒。再睡去,跌跌撞撞地入夢,看到他在和我再不能相遇的地方,做著一些與我毫無關聯的事。我在夢和夢的間隔中,突然清醒的意識裏,對自己說,要在黃昏前回家,不要讓小沐擔心。


    黃昏真的到了。我按照事先和自己說好的,站起身來,轉身離開這月台。火車呼嘯而來,它其實是我敬畏的東西。我記得六歲的時候,我從這個月台,——也許就是這個位置,坐上了去落城的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那是意義非凡的搬遷。我鑽進這個大盒子,——它是有魔法的,我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在完全陌生的別處。所有曾經親切的事物和人都不在了,我從這個盒子被揀出來,高高地銜起來,並帶走了。


    現在魔法盒子帶我來了這裏,而你在那端,紀言。


    我轉身,拍拍裙子,要回去。他在後麵說:


    “我來了。”


    我停頓下來——我是說,整個身心的停頓,好比舊式的鍾表忽然卡住了,完全不動了。


    他走過來,伸出雙臂,從後麵抱住我:


    “對不起,我來得這麽遲。我不知道你會來這裏。”聲音沙啞,忽然長大了許多。


    “嗯。”我說。


    “也不算太晚。你坐在這裏的時候,還心存著一點希望吧。”他繼續說,故作輕鬆的。可是我覺得他哭了,我不敢回身去看他,仍舊背對著,用力吸著鼻子,不讓哭泣的聲音衝出來。


    “原本以為隻是賭氣,以為還有機會解釋,不知道竟是這麽狠心地一去不回啊。”親愛的鼓手歎了一口氣,他始終用一種平緩的語速,仿佛是自言自語。


    現在我不想開口說話,我隻是想聽著我的紀言說下去。我有多久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這讓我沉溺的聲音。


    “原本以為可以放棄,以為可以過沒有她的生活。結果生活變得一團糟,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他仍舊說著,越來越傷感。


    “所以得知她在這裏,就一刻也不停歇地趕來了。想問問她,可不可以再給他這可憐人一個機會。倘若她不答應,他可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了。”


    我沒有回答。可我知道,他在我背後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已經原諒了他。正如他所說,我來到這裏其實心中還懷有希望——我總是這樣一個女孩,在很多時候,並不能知道自己的意圖,隻有跟從自己的潛意識,跟從自己的行動,然後等事情明朗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的意圖。


    他忽然用他的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像清涼的竹筍一般,覆蓋在我的手指上。我想我的手指也是寒冷的,我們自離開了彼此就都失去了暖和的體溫。然後他把一個更加涼的東西套在我的手上:


    “它是大一號的,即便你的手指還會長大,它也能套上,你別想跑。”我低頭看到一枚銀色戒指在中指上閃著繁星點點的光輝,即便周圍是徹絕的黑暗,此刻也會被它的光照亮了。


    紀言和我一同回到了教堂。小沐正站在教堂大門口等我們。她架著她的拐杖,靠在鐵門上,看上去是這麽單薄弱小的一個生命,卻又是那麽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靈動。她在夜幕下閃著她那雙和我相通的眼睛,亦如繁星點點。


    紀言說是小沐給他打了電話。雖然我讓小沐對我的行蹤保密,但是在最後的時刻,在她覺得我快要因為思念紀言而崩潰的時候,她還是決定撥電話給他,她知道他是係鈴人亦是解鈴人。她完全可以了解我的感受。


    她倚在大門邊,看著紀言牽著我的手,從遠處緩緩地走過來,她的嘴角露出一個略帶狡黠的微笑。她是個精靈。


    紀言還是執意要向我解釋那場誤會——他那個早晨去找我,隻有唐曉在,唐曉知道我們要離開,懇求他用最後一次吻做道別。


    他們都聽到我跑出去的聲音。紀言要追出來的時候,唐曉抓住他的衣服問他要怎麽樣才會離開我。


    “除非死亡。”紀言說,他再衝出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消失在校園裏。


    除非死亡,除非死亡。我抱著紀言,這次我們求了神,要緊緊抓住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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