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打落了好多花,小沐仍舊昏迷著。我坐在她的床邊,時醒時睡。忽然心髒疼得不能忍受,我不停地叫護士,我說,她昏迷著,不能叫,可是我知道的,她疼死了,她疼死了,你們快給她打麻藥!


    她們覺得我瘋了,沒有人相信我,也沒有人理會我。她們不知道那個安靜地躺在床上睡過去的病人其實有多麽疼痛。


    小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清晨了。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那時我坐著,把頭伏在她的病床上,睡著了。


    我猛然把頭抬起來,看見她已經坐了起來。她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輕輕地說:


    “宛宛,他拒絕了我。他說得對,我是個沒有用的人,我誰也不能照顧,我還需要別人的照顧。”


    我的鼻子一酸,我摟住她:


    “傻瓜,怎麽這麽說呢?你怎麽會沒有用呢。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你啊。你是最堅強的,你一定能好起來。”


    “我不要好起來。我好起來也隻是給別人添麻煩。沒有人需要我。宛宛,他不需要我。”她在我的懷裏拚命地搖頭。這是我所認識的小沐嗎?她完全被打倒了。她完全被那個混蛋男孩打倒了。他究竟說了什麽鬼話,讓她深信自己一無是處,讓她絕望到了極點。


    “小沐,放棄那個男孩好嗎?他一點都不好,他糟透了。你放棄他吧,他隻會傷害你。他說的都是鬼話。”我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宛宛,我愛他啊,我那麽地愛他啊。不管他多麽壞,不管他嘲笑我,愚弄我,貶低我,我還是愛他啊。”


    我懷裏這個可憐的女孩,緊緊地用雙手抓住我的衣服,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其實我知道的,不是嗎,愛情是那麽無可救藥的一回事,可是我仍舊不想承認,我仍舊不想看著小沐被這徒勞的愛情打垮。


    小沐醒過來之後的情況更讓人擔憂。她坐在床上,憔悴得幾乎不能撐住自己的頭。如果是紀言或者管道工來看她,她話也不說一句。仿佛他們都是透明的,在她的眼前可以忽略不計。她就那麽坐著,眼睛看著一處。管道工拿來聖經念給她聽,她也毫無反應。等到他們都走了,隻有我和她了,她就會忽然抓住我的手,很緊張地問我:


    “宛宛,小傑子來過嗎?小傑子今天來過嗎?”


    我終於下了決心去找小傑子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之後了。這一周裏,我親眼看到小沐像一個迅速失去水分的水果一般,她什麽也不吃,睡得也很少。心髒痛得不行也不叫一聲。就那麽僵坐在病床上。她原本就凹陷的兩頰更加深陷進去,顴骨像破土的塊根似地凸現出來,臉龐已經毫無圓滑的曲線。臉色是紙白的,透出陰青色,眼睛每刻都是紅紅的,帶著總也擦拭不去的淚光。頭發也不讓我給她梳,也不洗,就那麽幹枯地披散著,還大把大把地掉下來。每次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的時候,我都不忍去看她的手。她的手上隻有分明的關節和骨頭,像雨傘骨架一般撐開,仿佛一碰就會斷去。她的聲音沙啞,她幾乎是不說話的。她唯一說的話是:


    “宛宛,小傑子是不是來過了呢?”


    紀言的話沒有錯,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我所能做的,隻是讓小沐最後的時光可以得到快樂。這比什麽都重要。可是遺憾的是,這快樂我不能給她,管道工也不能,紀言也不能,隻有那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能。他是她的死結。


    所以我拖著憔悴不堪的身體,一個人站在西更道街的盡頭等小傑子——小沐曾和我說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這裏等待小傑子出現。


    我靠在狹窄的小巷的牆邊,看著熙熙攘攘的孩子放學,他們玩男孩捉女孩的遊戲。一直等到天開始黑下來,我才終於看到小傑子從另一端搖搖擺擺地走來。他穿了一件非常緊繃的黑色無袖t恤,肥大的短褲,拖鞋,頭發還是束在腦後。其實公平來說,他長得是很好看的,麥色均勻的膚色,濃密的眉毛。炯炯的大眼睛,還有堅挺的鼻子。可是我總覺得他眉宇間有一種邪氣,仿佛隨時都會惹出麻煩來。他在猛然的一抬頭之間,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狡黠地一笑,就向我走了過來,在我的麵前站住:


    “咦?你是來找我的嗎?”


    “是。”我說,看著他。我討厭他說話時候的輕薄語氣,討厭他晃來晃去的眼神。


    “什麽事?”他側過身子來,把一隻手抵在牆上,這樣我就站在了他的手和身體之間,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向後移開一步,說: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我言語盡量客氣,希望自己的誠懇可以打動他。


    “說來聽聽。”他聳了聳眉毛,又向前靠了一步。他比我隻高半頭不到,現在他的下巴幾乎碰到了我的臉,而他的鞋子已經抵住了我的鞋子。


    “你救救小沐吧!她病得很厲害,就要死了。她很需要你,你能去見她嗎?”我懇求道。


    “我又不是大夫,怎麽能救她呢?你去找大夫救她吧。”他眼睛俯視著我,一副很無奈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小沐多麽愛他,多麽需要他,可是他還在這裏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可憐相。可惡!我真想掉頭就走,再也不見這個人。可是我不能就這樣走掉,我走了小沐就完了。我一定要把他帶去見小沐。我非得這樣做,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於是我沉下心來,哀求他道:


    “小傑子,你明明知道的,小沐愛你愛得不行。她是因為你才忽然變成這樣的。你去看看她好不好,隻有你去看她,她才會好起來啊!”


    “呃,”他沉吟了一下,旋即說道,“要我陪你去看她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他仍舊滿臉笑嘻嘻,下巴稍稍地低了下來,剛好從我的臉邊掠過。我本能地向後閃了一下。


    “什麽事?你說。”我努力表現得很耐心。其實我已經快沒有力氣來央求他了。心絞痛同時也在折磨著我,小沐的鬱鬱寡歡也像一場寒流一般侵襲著我。我咬緊牙關,苦苦支撐著。我心裏一直想著念著,我必須帶他去見小沐。這是唯一能讓小沐活下去的辦法。


    “你先答應,等我想好了再說。”他眨眨眼睛,狡滑地說——他的表情有時候也不是那麽令人討厭,勿庸置疑,他是個很有靈氣的人,身上透出一種吸引人的東西。


    “好吧,好吧,隻要你肯跟我去見小沐,什麽事都可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再也沒有力氣和他為了這些問題爭論。現在我隻想讓小沐立刻見到他,好起來。


    我和小傑子並肩走到病房外的時候,我對小傑子說:


    “你要對她態度好些,知道嗎?不能讓她再傷心或者生氣了。她現在經受不起了。”


    他不理會我的叮囑,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說:


    “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話。”說完,他大步走進去。


    當他出現在小沐麵前的時候,小沐剛好睡著了。他就走過去,站在床邊。用手碰碰小沐的臉,又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從她枯瘦的手指劃過。小沐感到了那種溫柔的觸碰,猛然把眼睛睜開。


    那真是奇妙的一刻。我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真的不能相信。我看到小沐的臉就在那一瞬間,迅速透出了明媚的粉色,烏雲忽然移開了,我們從未曾見過這樣絢爛的一片彩霞。小沐一定不知道,那一刻,她自己有多美。


    她立刻要坐起來,手還抓著小傑子的手不放。小傑子俯下身子,用手托住小沐的後背,緩緩地把小沐扶起來,讓她靠在後麵墊起的枕頭上——這令我非常吃驚,小傑子居然做出這樣溫柔的動作。我心中湧進一股暖流,我想小傑子還是有愛心的,他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終於還是伸出了他的手,把愛傳到了小沐的身上。這愛就像血液一樣,讓蒼白垂死的小沐這麽快地紅潤起來。


    小傑子沒有對小沐說什麽,隻是回身對還在發楞的我說:


    “給她準備的飯呢?”


    我慌忙把盛著小米粥的保溫飯盒和調羹拿過來,遞到小傑子的手上。小傑子拿起調羹,舀了一小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地用嘴碰了碰,嚐試了一下熱度,剛好。於是他才把調羹送到小沐的嘴前。小沐看著小傑子,眼睛裏已經湧出了眼淚。她乖乖地張開嘴,把粥吃進去,眼睛還是直直地看著小傑子,看著他再舀一勺,送過來,喂她喝下去,然後再去舀……


    我相信此刻小沐的心中溢滿了幸福,我可以感到。我就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動了這美好的一幕。


    可憐的小沐,委屈而又幸福的小沐。她溫順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咽著粥,眼睛裏掉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就這樣一勺一勺地,小沐把整碗粥都喝光了。小傑子回身把碗遞給我,然後用命令的語氣對小沐說:


    “你躺下睡一會兒。”他說著,慢慢地把小沐身後的枕頭放平,示意她躺下去。這個時候小沐忽然變得慌張起來,她更緊地攥了一下他的手:


    “唔,你不要走,行嗎?”她抬起蒼白的小臉,哀求他道。


    “我不會走。”他衝著她笑笑。她這才放心,安心地躺下去。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她的枕邊,手還是緊緊地被她抓著。小沐平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閉著,——在那一條狹細的縫隙中,她悄悄地看著他。她的唇角是淺淺上揚的,這是她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最好見證。我能感到她的心跳得厲害——這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心在規則而強健地跳動,不再像一個病人。


    小傑子安靜地坐在那裏,看著小沐,他忽然說:


    “你不許再睜開眼睛看我,快好好睡,不然我走了哦!”他起身,做出一個要走的姿勢。小沐連忙睜開眼睛,大聲說:


    “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好好睡,我好好睡!”小傑子又露出了他慣常的狡黠的微笑。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的微笑看起來確實是十分動人的,帶著一點小小的得意,帶著不容抗爭的倔強。我終於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麽小沐會那麽愛他。


    於是小沐閉上眼睛不再睜開,小傑子用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他的身體輕微地搖晃著,哄她入睡。


    這是多麽令人欣慰和喜悅的一幕。我靠在門邊,心中能夠感到小沐的心髒跳得強健有力。我想她會好起來的,在小傑子的照料下,她是一定可以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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