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後來又想起這段重新回到酈城的日子時,我常常覺得那種相聚的歡愉是多麽地短暫,無論是和紀言,還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將沉的木筏,每時每刻都是這樣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夢,比一朵曇花的時間還要短:夢裏小沐緊閉雙眼,她激烈地掙紮,像是被人壓住了胸口。她像一隻擱淺的小魚一般地翻騰搖擺。我覺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做這樣的夢,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轉了。當我從醫生那裏知道小沐不會有生命危險,正在漸漸康複的時候,我是多麽開心。我幻想著她可以以現在的速度康複起來,那麽不久就可以動手術,她可以變成一個正常人。可惡的心髒病再也不會困擾她和我。然而小傑子始終是我的隱憂。他一次一次地發脾氣,跟我說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帶著我離開這裏。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轉的現實,這無疑意味著他還要留下繼續照顧小沐,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馬上死掉,他便徹底解放了,他以為那樣他就能帶著我走了。


    我是多麽地厭惡他,多少次,在他衝著我發火發牢騷的時候,我都想結束我的忍耐和妥協,對著他大喊出來,告訴他,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喜歡的是紀言,我討厭他!可是那樣他一定會丟開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剛剛好轉的病情肯定會惡化,那麽我的惡夢就會變成現實。所以我不能掉頭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著小傑子,幾乎已經到了對他百依百順的地步。這樣的日子對於我,是完全看不到盡頭的,像是一根越繃越緊的弦,每時每刻都有一種要離弓飛去的感覺。紀言是遲早會發現的,我難以想象當他發現的時候的表情。他會不會聽我解釋,他會不會相信我,相信一切隻是我不得已的一場戲。他會不會原諒我,帶我離開。


    太多的困惑圍繞著我,我想我就要不能堅持了。


    然而就在紀言從落城取衣服回來的第三天,他照舊在清早來看小沐,站在門口,和管道工輕輕地說話。可是這一次我看到,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唐曉。我久違了的表妹唐曉。她緊緊地跟在紀言的身後,像離了他不能生存的寄生動物。她瘦了很多,穿黑色的吊帶衫和一條繡滿藤蔓的牛仔褲,看上去清新極了,不再是從前那副泄憤似的妖豔。她手裏抱著大束的紫色勿忘我,有點怯怯地看著我。我不見她的這一段時日,她又成長了,現在更加嫵媚動人了。我不禁感慨上帝的偏心,給我的青春是這樣的短,仿佛此刻我早已跨入了冬天一般漫長無邊的中年。我在迅速的老去,在迅速的失去水分和熱情。可是唐曉卻仍在一種給人欣慰的上升過程中,坦白說,看到她還是使我有些感動的,因為她使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小沐的病,因為這一段糾纏不清的假扮與矯飾而黑下去,世界還在別的地方放晴著,陽光還是照舊射在唐曉的額頭和肩膀,隻是我已經感覺不到。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地睡一覺,吃一餐了。甚至沒有好好的撫摸自己的肌膚,好好地看看鏡子。


    當然,再看到唐曉,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紀言站在我們的房間中央親吻。房屋裏新鮮的夏日青草味道,抖動著的,被情欲撩起的窗簾輕輕揚起。他們站在那裏,沒有一絲一毫在陰暗下麵,一切一切都在光天化日萬裏無雲之下。那一刻我感到他們是本應在一起的,而我是多餘的,我是應該動身離開的。於是我決定離開紀言。那也是後來為什麽我來了酈城,再後來和小沐團聚。


    不知道是否應該對唐曉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對他的一吻,我也許根本不會回到酈城,根本不會回到小沐身邊。如果我沒有回到小沐身邊,一直到小沐病情惡化,離開人世,我們都不能再相聚。那一定是我終生的遺憾。


    可是也許我也應該記怨唐曉,如果不是她的一吻,我不會來酈城,那麽我永遠都不會和小傑子相遇。那麽我永遠都不會跌進現在這個無邊的泥沼裏。


    “唐曉。”我喚著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愛恨交加。我相信血緣可以是比其他任何一種感情都更加的無需道理無關理智。夏日的和風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感激上蒼,賜給我一個如此可愛動人的表妹。


    她走到我麵前,很快地解釋到:


    “紀言給我打了電話,我忍不住就來了。”


    一句話令所有人都瞠目。我轉臉看深深地看了一眼紀言,他倉惶的表情像一隻沒有來得及躲進地洞的鼴鼠,恰好被我捕捉。我感到一陣心酸——這些日子我整日都守在病房裏照顧小沐的起居,幾乎沒有一個時刻可以和他好好的獨處,他寂寞了嗎?於是他打了電話給她,他對她訴說他的苦悶。她憐惜了心疼了她趕來了。是這樣的嗎,她其實一直都隱沒在他的生活深處,等待著一個重新突透出來的時刻。


    現在這個時刻來到了嗎,我是不是,是不是應該退場了呢?


    我知道情人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猜忌,多麽傷人。可是我無法自控,我一旦想起這些,絕望,悲哀,猜忌就像連綿不斷的雲霞,一點一點暈染開,覆蓋了我的整個天空。


    我對著唐曉點點頭,不再說什麽,從她的手裏接過那捧濃豔而擁擠的紫色花朵,轉身去換擺在小沐床頭的大束開始枯萎的百合。我左手拿著花瓶,右手拿著這束勿忘我,從唐曉和紀言的身邊擦過,走到外麵的走廊去——我發現唐曉那隻背在身後的手,是微微曲著的,纖長的食指向後伸直,輕輕地勾住紀言的衣襟。我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水槽邊,舊的百合還沒有完全枯萎,微微泛黃的邊緣卷曲起來,像是想要保護好自己。我把它們從浸著的水中拎出來,猶豫了一下,就把它們扔進了水槽旁邊的垃圾簍。新的花朵趾高氣揚地入住八角的長頸玻璃花瓶。花朵如人,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唐曉沒有離開酈城。她一直都跟在紀言的身後,紀言在每個早晨來的時候身後總是跟著她,下午紀言離開的時候她也跟著他走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紀言沒有跟我解釋,他幾乎不對我說任何話,偶爾的寥寥幾句大約也是關於小沐的病情。這是多麽可悲又殘酷的事實,兩個曾那麽相愛的人卻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每次我站到他的麵前,可以和他說上幾句話的時候,我都想說,紀言,我們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你離我越來越遠了,我不能感到你了。我隻能感到你要被唐曉帶走了。可是我沒有機會這樣說了。他的身後永遠站著溫馴的寄生小動物,而小傑子也在不遠處洞悉著我的一舉一動。


    之後發生的事情,使我再也不能向紀言訴說了。我失去了原本一直握在手裏的底牌,失去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退路。


    那天有暴雨。傍晚時分我撐了傘去醫院對麵的超級市場給小沐買新鮮水果。翠綠的梨子和黃豔豔的杏,沉甸甸的拿在手裏。這讓一整天守在病房裏的我心情忽然好了許多。我走出超市門的時候才感到天氣已經漸漸涼了,夏天走到了尾聲。炎熱僵持的一季應該告終了,新的一季清清爽爽地來到了每個人身邊。我又撐起傘,正要走入雨中,後麵有個人扶住了我的肩。那是一隻非常有分量的手,我心中一驚。


    果然,是小傑子。


    他顯得煩躁不安,情緒並沒有因為這場久旱之後的暴雨有所好轉。他用一隻手蓋住了我握著傘把的手,說:


    “陪我出去一趟吧。”


    “怎麽?”我一看到他就心慌。


    “我們去商店逛逛吧,我想買件新衣服。”


    “唔,我買了水果給小沐,得趕回病房。”我連忙說,舉起水果讓他看見。


    “很快就回來。你瞧,我這段時間一直守在這裏,整天都穿這一件破衣服,你不心疼我,段小沐還心疼我呢。”小傑子拽拽他的衣角,露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啊,小沐說了什麽?”我問。


    “她責怪我怎麽也不換衣服。說要陪我去選衣服呢。”小傑子看著我的表情說。


    我腦子裏很亂,已經不能辨別他說了實話還是謊話。我點點頭:


    “我這裏還有些錢,你拿去買吧。”


    “不行,”小傑子板著臉,“要你代替段小沐陪我去挑才對啊。”


    我和小傑子坐上出租車去了酈城市中心的百貨公司。他試了幾件好看的t恤,還有像打了一層鹽霜一樣舊的牛仔褲。看起來他都很喜歡,我就買下來送給他。我們走出百貨公司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夜晚。我們等了一會兒終於上了一輛出租車。他坐在前麵。我在後座發了一會兒愣,車子就停了。他喊我下車。我以為到了醫院,於是就下了車。暴雨中,我撐起傘,車子已經開走了,我才發現,我們並沒有回到醫院,而是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胡同。小胡同裏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兩旁開著很多間小的發廊和旅店,紅紅綠綠的招牌被雨水衝刷得格外明亮,在黑夜裏像一雙雙不安的眼睛。而我們現在就站在一間門麵很小的叫做“亞美”的旅店門口。


    這麽多年的離開,我不記得酈城有這樣一條小胡同。旅店或者發廊門口倚著疲倦而脂粉滿臉的女子,她們用漠然的眼神注視著這場泄憤一般的大雨,間或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一根劣質香煙。


    “這是哪裏?我們來這裏做什麽?”我感到恐慌,想馬上離開這裏,四麵望去卻沒有任何經過的車輛。


    “我要揀一件新衣服送給一個哥們兒,他住在這裏。”小傑子說,他已經拖著我進到了“亞美”的門裏麵。門裏麵就是一個小的吧台,一個燙著大卷穿紅色緊繃繃的連身裙的女子在那裏聽廣播節目。此刻她正跟著廣播裏的音樂唱著:


    “甜蜜蜜,甜蜜蜜,你的笑容那麽熟悉,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吧台的旁邊就是狹長的樓梯,那麽陡峭,看不到盡頭。


    我說:“好吧,你去送衣服吧,我在這裏等著你。”


    他搖搖頭:“這裏哪有落腳的地方啊?你跟我一道上去吧。這麽大的雨,我們喝杯熱茶再走。”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這裏的確太狹窄了,卷發姑娘凶狠地看看我,我想她很不高興我站在這裏聽她唱歌。可是我看到那道樓梯,它延伸到未知的黑暗裏,像一道凜冽的傷疤,觸目驚心。於是我還是搖搖頭:


    “不了,我站在門外好了,你快去快回。我們已經出來太久了,小沐看不到你會很擔心的。”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再勉強我,很不耐煩地應了我兩聲就上樓去了。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站到這旅店的外麵去。我又撐起了傘,去雨中等待。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卷發姑娘拿起一隻血豔豔的口紅為自己補妝,身體還在輕輕地隨音樂晃動。


    我等了很久,小傑子都沒有下來,小巷子裏也沒有任何出租車經過。我感到很不安,這巷子兩端都看不到頭,隻是無盡的紅綠招牌和打著嗬欠迎候在門口的慵懶女子。我想立刻離開,這樣的環境讓我感到壓抑,幾近窒息。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向什麽方向跑去。何況我必須把小傑子帶回去,小沐在等著他。


    我隻好繼續等待,雨越下越大,我的裙擺完全濕透了,冰冷的裙子貼在我的腿上。我的頭發也淋濕了,小水珠一串一串地沿著我的發梢跌下來,碎了。手裏提著的裝滿水果的袋子被灌進了很多雨水,越來越沉重。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已經到了深夜。他還是沒有下來。卷發姑娘已經唱得疲倦了,她伏在桌子上打起了盹,新擦的口紅抿在了赤裸的手臂上,像扣上了一個郵戳。我終於無法繼續等下去,推門又進了“亞美”旅店。我輕輕地扣著那張卷發姑娘趴著的木桌,把她喚醒了:


    “對不起,你知道剛才那個人去了哪個房間嗎?”


    她睡眼惺忪,不耐煩地說:


    “你自己上去找找啊!”


    於是我隻好走上樓梯。木板的樓梯,走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搖搖欲墜。終於走到了樓梯的盡頭,二樓是一個長廊,閃爍著曖昧的暗紅色燈光。我隻好一間一間地走過,看小傑子是不是在。當經過左邊第三間的時候,我看到門是開著的,裏麵有一張床,床上放著幾件衣服,正是我剛才陪小傑子選的衣服。可是房間裏看不到人。我在門口叫了幾聲他的名字,沒有人應我。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他應該在裏麵,還是決定進去找他。我必須帶他回去。


    我輕輕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間是狹長的,裏麵還套著一間,我緩緩走到了房間的中央,床的旁邊,除了那些衣服,沒有別的東西,也沒有人住在這裏的痕跡。


    這個時候我聽到身後有門合上的聲音,非常輕。我猛然一回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小傑子已經站在我的身後,門的旁邊,是他輕輕地把門合上了。


    門合上了,猩紅色的地板上飛舞起很多塵埃。我和他站在這間散發著情欲氣息的房間裏。在那一刻,在他出現在我身後,門被合上的一刻,腦中忽然閃過一種可怕的預感,我的心頭一陣緊縮。


    小傑子一步一步走近我。我開始哀求他:


    “你不要再過來!你放掉我吧。”


    他不理睬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逼過來。他赤裸著上身,穿著一條肥大的短褲,身上像塗滿了油一般地光亮,如一個打手一般強壯。


    “你走開!我要喊人了!你走開!”我向後退,嘴上發狠地叫著。可是事實上我已經感到絕望了。我掉進了他設下的陷阱,我逃不掉了。


    “嘿嘿,你叫吧,”他得意地笑,“這裏的女人都喜歡叫,人們都懶得理會你。叫吧叫吧。”


    我退到牆根,靠著沾滿汙穢的窗簾。我摸到了窗戶就想把窗戶推開,向外麵喊,可是窗戶怎麽推也推不動。我用手中的傘向著他靠過來的方向胡亂地揮去。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傘,狠命地一扭,傘把彎了。我拚命抓著傘,不讓他靠近。他再一用力,就把傘奪過去了,狠狠地把傘摔在地上。我又掄起另一隻手中提著的水果袋子向他砸去。他靈活閃過,突然蹲下,從床下麵拿出了一根鐵棒,還有長而粗壯的麻繩。他用鐵棒向著我手中的袋子抽了一下,袋子碎了,水果滾落了一地。


    他早已預備好製服我的武器。


    “我對你說過,我一定要得到你!你最好聽話些,不然我就隻能對你動粗了。”


    我被逼到了牆角,看著他,這個凶狠如野獸的男人。他赤裸的上身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情欲和暴力的寒光。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心中所感到的隱隱的不安。那是一種女人特有的預感嗎?他是我無法逃過的劫數。我的臉上滑過兩行冰冷的眼淚,我在心裏對小沐說:


    “小沐,這就是令你愛得那麽癡的男人嗎?”


    對小沐的痛惜已經壓倒了我自己的恐懼。極度的憤怒使我的全身快要炸開了,我瘋狂地掄起拳頭,抬腳猛踢。他向旁邊閃身躲過,扔開手中的鐵棒和麻繩,飛快地抓住我手臂,用力一甩,我就被重重地摔在床上。壯碩的身子覆蓋住了我的整個身體。手指像吐著芯子的毒蛇似地纏住了我。什麽時候停止了掙紮,什麽時候墜入漆黑的海底,我全然不記得了。我隻清楚地記得,在被波浪吞沒的一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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