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聖經《傳道書》


    10月的時候,我住在落城南麵山坡上的療養院裏。我的生活很固定。上午七點鍾會準時吃早餐,然後會讀書寫字,午飯之後小睡一會兒。下午跟著療養院的教練跳健身操,跳到全身是汗就去洗熱水澡。晚上爸爸媽媽會來看我,我們一起吃飯。我喜歡吃紅鱒魚和蘑菇,蛋花湯一定會喝兩碗。我有一個小小的圖畫本,我喜歡在上麵畫些簡單的小畫。這個秋天療養院裏最好看的是火紅的楓葉。那麽鮮豔的紅,看多了人都能掉下眼淚來。


    雖然平淡,但是新的生活對於我來說仍舊有些難度。因為我在一場煤氣中毒事故中失去了聽力和記憶。世界對於我來說,成了一個隻能觀賞的平麵,仿佛我永遠無法再進入它,參與它。我常常看到人們親切交談,可是他們的聲音都像光滑玻璃,我怎麽也無法抓住。


    對於從前的事情我完全都不記得了。我記不得為什麽自己會受傷,會住進療養院。我也不知道我從前究竟生活在什麽城市,認識過一些怎樣的人。我的一切都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了。我的名字是杜宛宛,我在紙上寫了很多遍,覺得這真是個好看的名字。我二十一歲不到,十一月是我的生日,我媽媽說要帶我去拍照。


    來療養院看我的隻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可真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對我那麽細心地照顧,每日都來看我,帶各種我喜歡的東西讓我開心,仿佛我隻是個幼兒園的小孩子。他們說,我從前很孝順,很聽話。除了爸爸媽媽之外,有一次還來過一對和我年齡相仿的戀人。他們在一個靜悄悄的傍晚帶著大捧的馬蹄蓮來到我的房間。他們都是長得很好看的人,女孩纖瘦白皙,穿著桔色的大毛衣和細格子短裙,歪戴一頂白色毛線帽子,像個漫畫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男孩子話不多,隻是默默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格外好看,裏麵非常明亮,像是吸聚的整個天幕下的光輝一般地耀眼。他們對我非常好,陪我聊天,邀請我去看他們的演出,據說男孩子是相當出色的鼓手而女孩子是嗓音動人的女主音。我當然也沒有忘記讚美他們可真是天生的一對。


    冬天結束的時候我終於離開了療養院,回了家。而我家已經搬回了小時候居住過的酈城。爸爸辭去了原來的工作,他說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會陪著我。


    我學了手語,也很努力地回憶往事,可是仍舊常常感到自己是個無心的小人兒。沒有能力去愛,被隔絕在了整個熱鬧的世界之外。直到後來那天,我自己跑去如意劇院看了電影。那是叫做《薇若妮卡的雙重生命》的電影。電影給了我奇怪的震撼,讓我驟然之間想起了從前的所有的事情。而且我耳朵裏的聲音又回來了。我能聽到哭泣,能聽到海浪,我的耳朵又被修好了。


    爸爸媽媽對於我奇跡般的康複都感到驚喜。沒有人再提起那場煤氣中毒事件,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意外。


    這年夏天的時候我獨自去了西更道街盡頭的小傑子家。感謝上帝,感謝小沐,那場煤氣中毒事件並沒有讓小傑子死去。他還好好地活著。隻是他的情況看起來似乎比我還要糟——他的腦子壞了,醫生說他隻有6,7歲小孩子的智力了。


    我來到西更道街,還沒有走到他家,就看到他和一群10來歲的小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正在圍成圈子踢毽子。每個人踢一下,就踢給下一個人,下一個人要接住,踢一下,再傳下去。到了小傑子,他的動作非常不協調,沒有踢到毽子,自己反而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他對麵站在的一個小男孩大聲地吼他:


    “又是你!你怎麽那麽笨呢!你再這樣我們不帶你玩了!”


    我看著小傑子,他委屈地低著頭,眼睛裏居然有淚水在打轉。


    後來到了晚飯時間,小孩子們一哄而散。隻有小傑子仍舊站在小街的中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幾乎掉得沒了羽毛的毽子,獨自練習。


    掉了,他撿起來,繼續踢,又沒有踢到,再撿起來。他一臉誠懇的表情,不斷地有汗水從耳邊額頭上流下來。


    我走過去,走到他的麵前。我說:


    “你真是刻苦。”


    他很喜歡聽這句誇讚,抬起頭衝著我笑笑,又繼續練習。眼前的小傑子完全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已經全然沒有了從前的邪惡和粗暴。他一心一意,隻是想踢好毽子。這便是他生命裏的大事。


    於是我說:


    “我教你好嗎?教給你應該怎麽踢。”


    “好啊好啊。”他非常開心,把毽子遞給我,乖乖地退後一步,看著我踢。


    我掂起那隻毽子,緩慢地踢了幾個示範給他看。他看得很入神,然後又從我的手裏奪過去毽子,迫不及待地練習。


    “這個毽子太破了,我下次來看你給你買個新的,好嗎?”我看著他練習,對他說。


    “真的嗎?你不騙我?”他的喜悅溢於言表。


    “我不騙你。”我說。


    “太好了!你可要說話算數,不能像他們一樣總是騙我!”小傑子一想到總是被欺騙的事情,臉上又閃過了一絲傷感。可是他很快又開心起來,沉浸在將要有個新毽子的喜悅中。


    真的是生命的叵測和荒誕嗬。那個曾在穀城的小房子裏萬念俱灰的我,又怎麽能想到,有一天我居然和我在世間最痛恨的人一起玩毽子,而他已然變得如此天真無邪。


    後來一個老婆婆出現在巷子的一頭,對著小傑子喚著:


    “小傑子!回家吃飯啦,都幾點了,還不回家吃飯,在這裏瘋!”那老人已經非常非常蒼老,走路搖搖擺擺,很小的風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小傑子聽到叫聲,連忙把毽子收在口袋裏,小聲對我說:


    “我奶奶生氣了,我得走了。你可要記住你說的話,我等著你來給我送新毽子啊!”


    看見我點頭他才放心地跑走。我看見他攙住他的奶奶,一步一顛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的夢中有一片櫻桃林。自從我記起了從前的事,櫻桃林就總是在我的夢裏出現。那是個火紅的天堂,住滿仙人,有悠揚的樂曲和天鵝般的女孩在跳舞。我夢見我終於到達了那裏。我和小沐,我們一起摘了很多很多的櫻桃,把櫻桃鋪在地上,鋪成一顆鮮紅的心。然後我們累了,就睡在櫻桃樹下,天空飄著微微的小雨,我們在夢裏咯咯地笑出聲來。


    我終於在一個清晨坐很久的車去了酈城的東麵。按照小沐曾描述的,我大致能知道櫻桃林所在的位置。於是我從半途跳下車來,走進連綿的山巒中,尋找那片櫻桃林。我走了很遠很遠,找遍了所有的山穀,卻也沒有找到小沐所說的櫻桃林。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我猛然看到了它。它在我的前方,稍微高一點的半空中,紅色的櫻桃一串一串,像節日裏的彩燈似的高掛起來。天使們席地而坐,抱著他們那珍稀的樂器,開始了演奏。白衣女孩輕巧地跳上湖麵,開始跳舞。她像極了小沐。


    我飛快地向前麵跑去。我一直跑,我感到櫻桃林就在前方了,馬上就要到了,也許下一步就要跨進去了。可是我怎麽也跑不到,櫻桃林總是在我前方相同的位置,一點也沒有接近。我不灰心地繼續奔跑,像個失心的瘋子,忘卻了一切的事,隻是向著前方奔跑。


    直到下起了大雨。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前方什麽也看不到了,那一片歌舞升平的櫻桃林終於消失。我兩手空空地站在那裏,這是空曠的山澗,隻有茂密的草木,野生的花朵以及有毒的蘑菇。我的櫻桃林它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我站在一望無際的野草中,無處藏身。暮色開始降臨。


    女孩,披散著頭發,兩手空空地站在黑漆漆的天幕下。終於停了下來,她多年的一味的奔跑。終於消失不見,她多年的夢寐中的世外桃源。她仰臉向天,雨水溢滿了她已經幹涸的眼窩,使它們再次濕潤起來……


    我親愛的傻瓜,那所有,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10月14日淩晨3點12分於新加坡normantonpark19層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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