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看看壽材店的師傅來了沒有,讓我和宵行哥哥說說話兒。”鍾師傅忽然對門口說。我才看見一直站在門外,探進半個頭來。


    嘟嘟嘴,消失在門口。但我知道她沒有走遠。對春遲,她充滿好奇,決不會錯過聽故事的好機會。


    況且是這樣曲折的一個故事。中間有幾次,鍾師傅忽然停頓下來,眉間放寬,我幾乎以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開口,繼續講他的故事。後半夜,他已經喘不過氣來,每句話都說得很費力。我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著了,但驀地又會開口說一句。


    一個人若要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是多麽難。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變僵硬,身後的駝背變得平直起來——我知道他終於將一切放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舒展。黎明時我輕輕將他擺放在床上。在我帶上房門離開的時候,又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大火過後灰燼裏的一截木頭。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攜帶著新的意誌繼續生長,不動聲色。


    我走出門的時候,在門外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她是一個孤女了。可憐的孤女,隻在最後一刻才被鍾師傅輕描淡寫地提起:“你把帶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語氣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門外的舊雨傘。


    我點點頭。這是我們說到的唯一一句有關的話。雨傘就這樣很輕易地換了主人。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依照鍾師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內層的衣衫裏找到了那隻燙金、雕著喜鵲梅花圖案的木器。我將盒中之物取出,歸其原位。而那隻盒子,鍾師傅下葬的時候我將它放在他的旁邊,一並埋了。


    等到辦完喪事,我將鍾師傅為春遲打磨好的最後一袋貝殼帶上,對說:“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溫順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忽然生疏了許多。此後,我才逐漸覺察到在鍾師傅死去後的變化。她的少女時代從鍾師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結束。那個會發出爽朗笑聲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我讓女傭整理出一間客房給。可是堅持不住那裏,硬是要和女傭擠在那間傭人房裏。她的謙卑顯得很生硬,一點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慪氣。我隻得由著她。


    次日早上見到我,她向我請安,喚我“少爺”。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隻說還有許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門去。


    從此以後,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樣。她主動負責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雖然做得不好,卻很賣力。但這些始終無法使我們親近起來。她總是躲著我,與我說話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總是找個借口很快離開。我終於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無論她做什麽都要挑剔一番:沒有及時換床單,茶泡得太釅,湯的味道太淡……本以為,總有一個時刻,忍無可忍,會與我大吵起來。可是無論我如何刁難,她都麵無表情,毫不動怒。


    直到後來看到躲進灶房裏偷偷落淚時,我感到一陣心絞。一切都隨她吧,也許隻有在這樣的角色裏她才覺得安全。


    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的喜憂。我要趕在春遲回來之前,將鍾師傅沒有清洗打磨完的貝殼弄好。臨終前,他隻是簡略地對我說了一遍料理貝殼的方法,現在我需要依照他說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鍾師傅,那麽我就會變成春遲最需要的人。


    天氣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裏的石桌前,將洗淨的貝殼散在桌上。我從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經被我用舊的長柄刻刀,摸起一隻沉甸甸的貝殼,開始打磨。要將貝殼上所有附著的雜質去掉,但又不能傷害殼麵上一絲一毫的花紋。這需要很細致的刀法。有些種類的貝殼,比如鶉螺和紅螺,殼質脆薄,一不小心就會將完整的殼麵劃傷,那麽無論這枚貝殼是多麽罕見,都會被春遲遺棄——鍾師傅曾諄諄叮囑過我。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遲早,我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有時從我身前走過,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也許覺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場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絲的眼睛裏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發,看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長成一個故人的模樣。多麽親切的輪廓。在我工作的時候,隻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偶爾走上前來,把漸暗的燈芯撥亮。


    在這座房子裏,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會變成一道密實的屏風。


    終於盼到了春遲回來。


    春遲很快發現家裏多了一個女孩。上前為春遲敬茶,怔怔地盯著她看個沒完。她的眼睛那麽亮,怎麽會是個盲人呢?一定在這樣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遲的麵前晃了幾下。


    春遲敏銳至極,這個微小的動作無法逃過她。


    她本就非常厭惡陌生人出現在家裏,更何況這人還對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開遞到眼前的茶杯。熱水濺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聲來。在這座房子裏,還從未有過誰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叫喊、痛哭和歡笑在這裏都是禁忌,也許此刻才嗅出這裏宛若墳墓般的氣息。春遲喊女傭過來,將趕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裏的花叢中瑟瑟發抖,我找到她時,她懇求我不要把她趕走。因為恐懼,她才顯露出一絲對我的依賴。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能因為她再惹春遲生氣。我隻好暫時讓在院子裏躲一躲。


    那一夜,孤單地被藏在院子裏。半夜我出來看時,隻見她伏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個石缸旁邊,哀傷地睡了過去。


    對她,我一直有虧欠,永遠也還不清。但成年後,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個人都有他的虧欠,也一定有他的傾囊所出。像一條鎖鏈般一環環緊咬,直至首尾相連,這個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遲從房間裏出來,便問我要鍾師傅送來的貝殼。我把麻袋解開,貝殼就在裏麵。春遲伸進手去撫摸兩下,滿足地接了過去。


    她回到房間,關上了門。這是我最激動與忐忑的時刻:春遲是否會察覺這些貝殼與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門口,靜聽裏麵的每一絲聲音。鍾師傅說,在最安靜的時候,春遲的手指撫過貝殼,會奏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我從前也常聽到,還以為那是幻覺;而這一次站在門口仔細地聽,果然聽到裏麵有細小的樂聲,斷斷續續,非常牽強——它們第一次變得真實起來。


    忽然春遲推門走出來。她感覺到我在門口,就對我說:


    “去把鍾師傅叫來,我有話要對他說。”她看起來很生氣。


    “他不能來了。一個月前,他已經病逝。”我平靜地說。


    春遲怔住了,身體輕微地搖擺了一下。


    過了很久,她才說:


    “你去見了他最後一麵?”


    “是的。我見到他了。”


    “他和你說了什麽?”她警覺地問。


    “沒有什麽。他隻是教給了我如何洗滌、打磨貝殼。這樣,以後我便可以代替他,做這些工作。”我撒了謊,因為鍾師傅不希望春遲因為這件事情記怨他。


    “那麽說,這些貝殼是你打磨的?”春遲不再尋究鍾師傅到底告訴了我什麽,注意力重新回到貝殼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練習,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春遲沉默片刻,說:“我累了。先回房間去了。”


    鍾師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氣力。


    “還有一件事……昨日你見到的那個女孩兒,是鍾師傅托付給我的,可不可以讓她留下來?”


    春遲點點頭,轉身離開。


    後來,開始下雨。這個炎熱的夏天缺少雨水,鍾師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陰沉,卻始終沒有落雨。出奇地憋悶,仿佛一切都在靜候。也許一直等到春遲回來,死者才放心地走遠,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長廊裏找到春遲。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簷下看雨。雨水勁猛地越過屋簷,淋濕她身上菊花圖案的絹絲長袍。我走近她,她聽見我的腳步,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她蒼白、無助,細瘦得猶如一枝被雨水打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裏忽然湧出了眼淚。


    我很想走過去與她說話,幫她撩起浸濕的裙裾。但我卻沒有這樣做,而是掉頭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愛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現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麽。


    在院子的角落裏,有一雙寒冷的眼睛正充滿哀怨地望著我。縱然是隔著大片的雨霧,我也能感覺到一絲絲涼意。等到春遲回房後,我才又到後院,在草叢深處找到。她被一團雨水包著。我想要扶她起來,可是她卻推開了我。


    此後的幾年裏,慢慢發現,我變得和春遲越來越像:對貝殼的癡迷,對旁物的忽視,對人的冷漠。


    我開始把自己關在密閉的房間裏,封好窗戶,不讓一絲光線進來。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貝殼,閉上眼睛,慢慢撫摸。這是一種閱讀,隻在最安靜的時候才可以進行。


    起初我練了很久,都無法做到心無雜念、全神貫注。屋外發出的一絲動靜都會把我牽走。我總在想,是春遲從房間裏走出來了嗎?她莫不是又要遠行了吧……


    但是時間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靜了下來。屋外的聲音再也進不來了,不知不覺,我已經獨在一片萬籟俱寂裏。貝殼裏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聽到短促的樂符從貝殼與手指之間跳出來時,我高興地喊出聲來。同一時刻,從屋簷下走過的也許正停下腳步,側目傾聽。她會了解我的快活嗎?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之間已經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悅。


    這五年裏,春遲依然沒有在貝殼裏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頻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蝕著她的身體,她再也無法抵禦,終於開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歸來的時候,春遲病倒了。那段時間她都住在家裏,每日躺在病榻上,小聲地唱歌;日出日落,貝殼還捏在她的手中,從沒有鬆開過。此前我並沒有聽到過她唱歌,雖然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出色的歌女。春遲的歌聲的確令人沉醉。有時我和在外麵忙著自己的事,聽到她的歌聲,不禁都停下來,站在那裏靜靜聆聽。歌聲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也許是我還在繈褓裏的時候,春遲曾抱著我哼唱;或者更早,這音樂仿佛前世我就聞聽過了。


    我越聽越傷悲,心中隱隱感到,與春遲的分離就在眼前。小時候我總害怕她出海遠行,然而現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離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閃過的淚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這副表情,她是根本無法聽懂春遲歌聲的人。


    傭人將擺放貝殼的木桌抬到春遲的床邊,但因為連日受風寒的折磨,她的身體極為虛弱,手指放在貝殼上,卻無法停止顫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燙,也隻是發出幾句匆促的聲響。


    我知道,她很焦急,總覺得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的脾氣越來越糟,那些用過的貝殼被她隨意丟棄在地上。


    她帶回來的貝殼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東西卻不在它們當中。春遲又想出海,隨船隊打撈貝殼。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從郎中那裏抓來的藥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無起色。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我需要肩負起照顧這個家的責任。多年來,這個家的全部開銷都是春遲從船上唱歌賺來的。春遲隻是積攢貝殼,從不積攢金錢。所有的錢都用在我和這個家上了,而現在,她不能再去海上賣唱,這個家將如何支撐下去呢?


    我有多麽沒用。也正是在這時,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春遲對我是多麽嬌慣。她從未要求過我什麽,隻是放任我成長,哪怕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她也會一直養著我,縱容我長成一個軟弱的公子哥兒。


    我一路成長,唯一的事業便是迷戀和追隨春遲。這大概就是所說的業報吧。


    春遲並沒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沒有別的辦法。貝殼就像一味她賴以生存的毒藥,如今的她離開了貝殼根本無法活下去。她忽然變得很柔弱,像個溫軟的小姑娘。這一刻的感覺是美好的,因為她終於完全依賴於我。她將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長談之後,我們變得沉重起來,很久都沒有說話。


    她動了動。我覺察到了——


    “你冷嗎?我去打熱水來,給你暖腳。”


    鮮紅的腳底在水中搖曳,觸目驚心。我把手指覆沒在水中,它們變得猶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纏繞在她的腳上。這一次她的腳很涼,仿佛有個風口在,身體裏的熱氣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緊緊按住腳底,希望能將自己身體裏的熱量傳遞給她。


    我擦幹她的雙腳,抬起頭望著她。她看不見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麽純澈,還是多年前那個匍匐在她的腳下、一心隻盼望她多給些憐愛的小男孩。


    我輕輕對她說:“你可以等,是嗎?我一定會將你要的東西帶回來。”


    我在門外看到了。她大概感覺到屋子裏麵縈繞著別樣的氣息,神情緊張,卻仍不敢與我對望。她又開始躲我,想快些離開,我卻喊住了她。她停在那裏。我放下木桶,朝她走過去。其實很久以來,我們總在一種奇怪而緊張的氣氛中,我甚至沒有仔細地看過她。她已是個大姑娘了,在我家的這幾年她長高了不少,身材變得頎長,不似小時候那樣圓潤。大約因為總是低著頭,含著胸,她的身體已經站不直,有一點輕微的駝背。她的周身都散發著一種憂愁的氣息。這不難理解,在我們這座房子裏呆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隻是覺得惋惜,那個抱著大白貓站在石缸前探索貝殼秘密的少女已經死去。她的活潑和純真都被扼死在這座房子裏。


    “我要出海去了。”我說。


    她緊咬的嘴唇輕輕牽動了一下。


    “我走後,你要照顧好春遲小姐,知道嗎?”我知道她並不樂意聽到這樣的叮囑。


    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看我,說:“我想最後再為你洗一次腳。”


    檀香迂回的房間。木桶。溫暖四溢的水。她捧著我的雙腳,很輕柔地將水撩撥到腳上。我隻是感到腳底越來越輕,好像被大朵雲彩托住了。這個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覺得內心疲憊,也許是對出遠門仍舊懷有幾分恐慌。我仰起頭,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微小而溫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腳背。雲化了,變作雨滴。我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她在流淚,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帶走吧。”她小聲說。


    我搖搖頭,把她拉過來,撫弄她的頭發。我的手指自從開始閱讀貝殼以後變得越來越靈敏。掠過女孩的發絲,我感覺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螢火蟲,從沉寂的草叢深處忽然飛起來。那種不安分的光亮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終於撲在我的懷裏,大聲地哭起來。她仰起頭,泣不成聲地說:


    “我知道你心裏是對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悵地看著她。是不是?我問自己,卻無法作答。


    “這就足夠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說。


    閉著眼睛躺在我懷裏,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她在幸福裏,她說。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裏一直缺席的那位仙人,我與他素未謀麵,所以無法體會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誘惑我,崇愛春遲,尋找貝殼,他使我相信這是一條不斷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卻隻是接近,從未觸到。


    我如此貧寒而如此豐饒。她像畫卷一般展開,神秘的仙境出現我的眼前,若隱若現。我遲疑著走進去,不知道招引我的是還是她身上氤氳著的幸福。


    坦白說,我雖然已經成人,卻從未出過遠門,也沒有想過養家糊口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擔令我很茫然。但這些又能對誰說呢?我像困獸一般尋找出口,在這個時候,向我張開雙臂。


    我一頭紮入她平薄的身體裏索求溫暖,以便攢足勇氣明天上路。一直以來,我對女孩的身體幾乎沒有什麽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個信徒那樣,心無旁騖地走在朝聖的路上。


    但她是滾燙的,有我所需要的溫暖。從小到大,我都活得那麽寂冷,這時終於還是無法忍受了。哪怕是在我們最靠近的時刻,她也顯得非常隱約,就像那種顏色非常淺的牽牛花,香氣也是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生怕一從她的身上離開就會將這一切忘記。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點眼淚來,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麽緊緊地抱著我。她做得很好,給了我最大的快樂和撫慰。在分開的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覺到自己對她身體的不舍。


    她太累了,在我的懷裏睡著了。我輕輕地將她的身體擦幹淨,那種珍視,就如對待貝殼一樣。


    次日她沒有送我走。


    後來回想起來,那的確是個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為我將要遠行而變得溫柔和顫抖。仿佛有一隻手,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花瓣般被吹散開來。這裏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貝殼,我都是多麽留戀。所以注定要發生一些什麽,以此來證明我的留戀。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離開,沿著春遲當年遠渡的線路,向著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駛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遠行,與當年的春遲相仿年齡。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興奮,我在每一片海水裏尋找春遲的氣息,在迎麵開來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春遲乘船離開了瀲灩島。船穿越印度洋,沿著大陸的最東端一直駛向渤海灣。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輕聲哭泣,有人看到她抱著小小的嬰兒唱馬來語的搖籃曲,她還興致勃勃地摸出紙牌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裏總是溢滿星辰般的光芒,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是一個盲眼女孩。後來,她終於累了,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晝夜地睡過去,路途中遇到暴風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行,長得仿佛將所有的記憶都如鹽粒般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幹。


    多年後,我第一次走入春遲的記憶,海螺般旋轉的地下宮殿。被幽禁在這裏的往事,她的,別人的,猶如饑餓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氣息,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獰猙的麵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


    有人說,記憶希望與人親近,它們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憶和憑吊都將為它們提供養料,滋育它們生長。如果記憶不幸與人分離,其中的水分就會一點點流失,直到最後,化作一些幹巴巴的粉末,消隕在空氣裏。隻有那些僥幸落在大海裏的記憶,躲進貝殼深處,才免於被風幹。它們瑩潤、鮮活,卻因為與人隔絕而忍受著孤獨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殼穴裏等待多久,才能再見天日,與人親近。


    當這個瘦弱的女人用柔軟的手指打開貝殼呼喚記憶的時候,它們被驚醒了,循著女人的體溫飛過去,棲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節日那樣熱鬧,記憶是一支支點燃的火把,是齊聚在她周圍跳舞的小鬼。那麽灼亮的火焰,春遲被深深吸引。為此,她願意放棄自己的視覺,以表現對記憶的忠誠。


    而現在,我坐在春遲的記憶裏,等那些往事漫過來,將我掩埋。它們比蜂群還快,比火山更燙——大概是終於遇到一具嶄新的肉體的緣故。


    我將它們一隻隻收在袖子裏。它們吸吮我,螞蟥一般。我平靜地坐著,等到血液相融,這些記憶就屬於我了。


    沒有害怕,隻是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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