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男人男人,怎麽還沒有睡去。


    我坐在窗口的位置看表。鍾每個小時都敲一下,我看見鍾擺像個明晃晃的聽診器一樣伸過來,竊進我的心裏。那個銀亮的小鏡子照著我俯視的臉。我的嘴唇,是這樣的白。


    窗台上的有我養的水仙花。我每天照顧它們。花灑是一個透明印花的。長長的脖子長長的手臂,像個暗著臉的女子。我把她的肚子裏灌滿了水,我能聽見這個女人的呻吟。很多很多的明媚的中午,我就扯著這個女子的胳膊來照顧我的花朵。


    陽台有六棵水仙。我時常用一把剪刀,插進水仙花的根裏。鑿,鑿。露出白色汁液,露出它們生鮮的血肉。我把剪刀緩緩地壓下去,汁液慢慢滲出來,濺到我的手上。這把剪刀一定是非常好的鐵,它這麽冷。我一直握著它,可是它吸走了我的所有元氣之後還是冰冷。最後我把切下來的小小鱗片狀的根聚在一起。像馬鈴薯皮一樣的親切的,像小蚱蜢的翅膀一樣輕巧。我把它們輕輕吹下去,然後把手並排伸出去,冬天的幹燥陽光曬幹了汁液,我有了一雙植物香氣的手。


    2)冬天的時候,小染每天買六盆水仙花。把它們並排放在窗台上。她用一把亮晶晶的花剪弄死它們。她站在陽台上把植物香味的手指晾晾幹。


    然後她拿著花剪站在回轉的風裏,發愣。她看見男人在房間裏。他穿駝色的開身毛衣,條絨的肥褲子。這個冬天他喜歡喝一種放了過多可可粉的摩卡咖啡。整個嘴巴都甜膩膩的。他有一個躺椅,多數時候他都在上麵。看報紙抽煙,還有畫畫。他一直這麽坐著。胡子長長了,他坐在躺椅上刮胡子。他把下巴弄破了,他坐在躺椅上止血。


    有的時候女孩抱著水仙經過,男人對她說,你坐下。他的話總是能夠像這個料峭冬天的第一場雪一樣緊緊糊裹住女孩。小染把手緊緊地縮在毛衣袖子裏,搬過一把凳子,坐下。她覺得很硬,但是她坐下,不動,然後男人開始作畫。小染覺得自己是這樣難堪的一個障礙物,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她看到時光從她的身上跨過去,又繼續順暢地向前流淌了。她是長在這個柔軟冬天裏的一個突兀的利器。


    3)男人是畫家。男人是父親。男人是混蛋。


    女人被他打走了。女人最後一次站在門邊,她帶著一些爛乎乎的傷口,定定眼睛看了小染一眼,頭也不回地帶上門。小染看見門像一個魔法盒子一樣把過去這一季的風雪全部關上了。小染看見女人像縷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門上沾了女人的一根頭發。小染走過去摘下了那根普通的黑色長發。冬天,非常冷。她隨即把手和手上的那根頭發深深地縮到了毛衣袖子裏。


    小染不記得著洶湧的戰爭有過多少次。她隻是記得她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是搖搖晃晃的木頭閣樓。每次戰爭她都在最深的房間裏,可是樓梯牆壁還有天花板總是不停打顫。女人羔羊一樣的哭聲一圈一圈纏住小染的脖子打結。小染非常恐懼地貼著床頭,用指甲剪把木漆一點一點刮下來。每次戰鬥完了,女人都沒有一點力氣地坐在屋子中央。小染經過她的時候她用很厭惡和仇恨的眼神看著小染。然後她開始咆哮地罵男人。像隻被霸占了洞穴的母狼一樣的吼叫。小染走去陽台,她看到花瓣都震落了一地,天,又開始下雨了。


    那天又是很激烈的爭執。小染隔著木頭門的縫隙看見女人滿臉是血。她想進去。她討厭那女人的哭聲,可是她得救她。她扣了門。男人給她開了門,然後用很快的速度把她推出門,又很快合上了門。鎖上了。男人把小染拉到門邊。門邊有男人的一隻黑色皮包和一把長柄的雨傘。男人不久前去遠行了。男人一隻手抓著小染,另一隻手很快地打開皮包。在灰戚戚的微光裏,小染看到他掏出一隻布娃娃。那個娃娃,她可真好看。她穿一件小染一直想要的玫瑰色裙子,上麵有凹凸的黑色印花。小染看見蕾絲花邊軟軟地貼在娃娃的腿上,娃娃癢癢地笑了。男人說,你自己出去玩。說完男人就把娃娃塞在小染的懷裏,拎著小染的衣領把她扔出了家門。鎖上了。小染和娃娃在外麵。雪人都凍僵了的鬼天氣,小染在門口的雪地滑倒了又站起來好幾次。


    那一天是生日。特別應該用來認真許一個願的生日。小染想,她是不是應該愛她的爸爸一點呢,他好過媽媽,記住了生日。小染聽見房子裏麵有更洶湧的哭嚎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凍僵了,她像那雪人一樣被粘在這院子當中間了。娃娃,不如我們好好在這裏過生日吧你說好嗎。小染把雪聚在一起,她和娃娃坐在中央。小染看著娃娃,看到她的兩隻亞麻色的麻花辮子好好地編好,可是自己的頭發,草一樣地紮根在毛衣的領子裏。小染歎了口氣說,你多麽好看啊,娃娃。


    小染記得門開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她很遲緩地站起來。身上的雪硬邦邦地滾下來,隻有懷裏的娃娃是熱的。小染走路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腳腫得很圓,鞋子脹破了。她搖搖擺擺地鑽進房子裏。她媽媽在門口,滿臉是凝結了的血。女人仔細地看著小染。她忽然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給了小染一個耳光。


    她說:一個娃娃就把你收買了嗎?


    小染帶著她腫脹的雙腳像個不倒翁一樣搖晃了好幾圈才慢慢倒下了。她的鼻子磕在了門檻上。她很擔心她的鼻子像那個雪人的鼻子一樣脆生生地滾到地上。還好還好,隻是流血而已。


    小染仰著臉,一隻手放在下巴的位置接住上麵流下來血的。她看見女人回房間拿了個小的包,衝門而出。她看見女人在她的旁邊經過,給了她一個輕蔑的眼神。這是最後一次,她和她親愛的媽媽的目光交匯。然後女人像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小染走到門邊摘下她媽媽的頭發,她沒有一個好好的盒子來裝它,最後她把頭發放進了娃娃裙子的口袋裏。


    以後的很多年裏,一直是小染,娃娃還有男人一起過的。


    男人從來沒有和小染有過任何爭執。因為小染一直很乖。小染在十幾年裏都很安靜,和他一起搬家,做飯,養植物。男人是畫家,他喜歡把小染定在一處畫她。小染就安靜地坐下來,任他畫。


    男人在作畫的間隙會燃一根煙,緩緩地說,我愛你勝過我愛你的媽媽。你是多麽安靜啊。然後他忽然抱住小染,狠狠地說:你要一直在我身邊。


    小染想,我是不是應該感恩呢,對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在乎我的人。


    這麽多年,隻有那年的生日,小染收到過禮物:那個娃娃,以及母親的一根頭發。


    4)搬到這個小鎮的時候男人對我說,他想畫畫小鎮寒冷的冬天。可是事實上冬天到了這個男人就像動物一樣眠去了。他躺在他的躺椅上不出門。


    我在一個閣樓的二樓。我養六棵水仙。男人對我說,你可以養花,但不要很多,太香的味道會使我頭痛。


    城市東麵是花市。我經過一個轉彎路口就能到。


    今天去買水仙的時候是個大霧的清晨。我買了兩株盛開的。我一隻手拿一株,手腕上的袋子裏還有四塊馬鈴薯似的塊根。我緊一緊圍巾,搖搖擺擺地向回走。水仙根部的水分濺在我的手上,清涼涼。使這個乏味的冬季稍稍有了一點生氣。


    一群男孩子走向我。他們好像是從四個方向一起走來的,他們用了不同的香水,每一種都是個性鮮明的獨霸著空氣。我感到有些窒息。他們有的抱著滑板,有的抽著煙,有的正吐出一塊蘑菇形狀的藍莓口香糖。紫色頭發黃色頭發,像些旗幟一樣飄揚在他們每個人的頭上。大個頭拉鏈的繽紛滑雪衫,鞋子鬆鬆垮垮不係鞋帶。


    我在水仙花的縫隙裏看到他,最前麵的男孩子。他火山一樣燒著的頭發,他酒紅色外套,碎呢子皮的口袋裏有幾個硬幣和打火機碰撞的當當地響。我看到他看著別處走過,我看到他和我擦肩,真地擦到了肩,還有我的花。花搖了搖,就從花盆裏跳了出來,跳到了地上。花死在殘碎的雪裏,像昨天的茶葉一樣迅速潑濺在一個門檻旁邊。


    一群哄笑。這群香水各異的邪惡男孩子。我把我的目光再次給了我心愛的花。我蹲下撿起它。可是我無可抱怨,因為這花在這個黃昏也一定會死在我的剪刀下。隻是早到了一點,可是這死亡還算完整。我撿起它。那個男孩子也蹲下,幫我撿起花盆。我和他一起站起來。我感到他的香水是很宜人的花香。他衝我笑笑。我再次從那束水仙裏看著這個男孩子,他很好看,像一個舶來的玩具水兵一樣好看。站在雪裏,站在我麵前。


    我想我得這樣走過去了,我已經直立了一小會兒,可是沒有接到他們的道歉,我想我還是這樣走吧。可是我看到那個男孩子,他在看著我。他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詳細的目光看著我,像博士和他手裏被研究的動物。我想著目光或者邪惡或者輕薄可是此刻你相信麽你知道麽我感到陽光普照。陽光擰著他的目光一同照耀我,讓我忽然想在大舞台一樣有了表演欲。我表露出一種令人心疼的可憐表情。


    男孩,看著我,仍舊。我想問問他是不是也是個畫家,因為這樣的眼神我隻在我的父親那裏見過。


    男孩在我的左麵,男孩在我的右麵,男孩是我不倦的舞台。


    他終於對我說話了。他唯一一次對我說話。他說,你,你的嘴唇太白了,不然你就是個美人了。


    是輕薄的口氣,但是我在無數次重溫這句話的時候感到一種熱忱的關愛。


    身旁的男孩子全都笑了,像一出喜劇的尾聲一樣地喝彩。我站在舞台中央,狼狽不堪。


    嗨嗨,知道這條街盡頭的那個酒吧麽?就是二樓有圓形舞池的那個,今天晚上我們在那裏有party,你也來吧。呃呃,記得,塗點唇膏吧,美人。男孩昂著他的頭,抬著他的眼睛,對我這樣說。身邊的男孩子又笑了。他們習慣附和他,他是這舞台正中央的炫目的鎂燈。


    我和我的花還在原地站著。看他們走過去。我看到為首的男孩子收拾起他的目光,舞台所有的燈都滅了。我還站在那裏。我的手上的水仙還在淌水,我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把它弄濕。


    然後我很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中途我忽然停留在一家亮堂堂的店子門口。店子門口飄著一排花花綠綠的小衣服。我佇立了一小會兒,買下了一條裙子。


    是一件玫瑰紫色的長裙。我看到它飄搖在城市灰灰杏色的晨光裏。有一層陽光均勻地灑在裙裾上,像一層細密的小鱗片一樣織在這錦緞上麵。它像一隻大風箏一樣嗖的一下飛上了我的天空。


    我從來都不需要一條裙子。我不熱愛這些花哨的東西。不熱愛這些有著強烈女性界定的物件。


    可是這一時刻,我那隻拿著水仙的手,忍不住想去碰碰它。


    我想起它像我的娃娃身上的那條裙子。像極了。那條讓我嫉妒了十幾年的裙子。它像那個娃娃舉起的一麵勝利旗幟一樣昭告,提醒著我的失敗。是的,我從未有過這樣媚豔饋贈。


    買下它。我買下我的第一條裙子,像是雪恥一樣驕傲地抓緊它。


    然後我很快很快跑回家。


    5)小染很快地打開家門,衝進畫室。她手上的水仙和嶄新的裙子被扔在了門邊,然後她開始鑽進那些顏料深處尋找。地上是成堆的顏料管子和罐子。有些已經幹了,有些已經混合,是髒顏色了。她一支一支拿起來看,扔下,再撿起另外一支。男人聽見了她的聲音,在他的躺椅上問,你找什麽呢?


    小染沒有回答,隻是繼續找,她開始放棄顏料管,向著那些很久都不用的大顏料罐子了。她的動作像一隻鬆鼠一樣敏捷,她的表情像部署一場戰鬥的將軍一樣嚴肅。


    男人說,到底你在找什麽?男人仍舊沒有得到回答,他聽見女孩子把罐子碰倒了,哐啷哐啷的響聲。還有顏料汩汩地流淌出來的聲音。


    男人從他的躺椅上起來。衝到畫室裏,問,你在找什麽?


    紅色顏料,紅色顏料還有麽?小染急急地問。


    沒有了。我很久不用那種亮顏色了,你忘記了嗎,搬家的時候我叫你都扔掉了,現在沒有了。畫這裏糟糕的冬天我根本用不到紅色。男人緩緩地回答。


    小染沒有再說話,她隻是停下手中徒勞的尋找,定定地站在原地,像個跳夠了舞的發條娃娃一樣遲鈍地粘在了地麵上。她喘著粗氣,灑出來的顏料濺在了她的腿上,慢慢地滑落,給她的身體上著一層灰蒙蒙的青色。


    男人問,你要紅色顏料做什麽?


    沒什麽。小染回答,從男人的旁邊穿過去,到廚房給男人煮他喜歡的咖啡。


    6)我把咖啡遞給男人,然後我端著新買的水仙上了閣樓。霧已經散去了,太陽又被張貼出來,像個逼著人們打起精神工作的公告。水仙被我放在了陽台上,我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開。剪刀在我的手旁邊,銀晃晃的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我忽然把剪刀插到水仙裏,根裏的汁液像那些顏料一樣汩汩地冒出來。它們照例死亡了。我等不到傍晚了。


    然後我逐漸安靜下來。我把我的凳子搬去陽台,坐下。我回想起剛才的一場目光。我想起那個男孩的一場風雪一樣漫長的凝望。我想起他燒著的頭發荒荒地蔓延,他說話的時候兩片薄薄的嘴唇翕合,像一隻充滿蠱惑性的蝴蝶。


    我聽見一群男孩的笑,他們配合性的,欣賞性的,讚許性地笑了。他們像天祭的時候一起襲擊一個死人的蒼鷹一樣從別處的天空飛過來,覆蓋了我,淹沒了我。


    我忽然微微顫了一下,希望我的掙紮有著優美的姿勢。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裙子。它還躺在那隻冰涼冰涼的袋子裏。


    我把它一分一寸從袋子裏拉出來,像是拉著一個幸福的源頭緩緩把它公諸於世。我把娃娃放在我的床邊,讓她看著我換衣服。


    玫瑰驟然開遍我的全身。我感到有很多玫瑰刺嵌進我的皮膚裏,這件衣服長在了我的身體裏,再也再也不會和我分開了。


    娃娃,娃娃,你看看我,我美嗎。


    7)小染在黃昏之前的閣樓裏走來走去。時間是6點。男人吃過一隻燒的魚還有一碟碎的煮玉米。他通常會在吃飽之後漸漸睡去,直到8點多才緩緩醒來收看有關槍戰的影片。他在那時候會格外激動,有時還會把身邊的畫筆磕在畫板上砰砰作響。可是眼下他應該睡去了。


    小染聽到外麵嘈雜的孩子的叫囂聲。她覺得他們都向著一個方向去了。她覺得有一塊冰靜的極地值得他們每一隻企鵝皈依。她把切碎的水仙花瓣碾碎,揉在身上和頸子上。水仙的汁液慢慢地滲進去,遊弋進她的血液。她聽見它們分歧的聲音,她聽見它們融會的聲音,是的,融會在一起,像一場目光一樣融會在一起。


    鍾表又響,男人還是沒有睡。他在翻看一本從前買的畫冊,他的眼鏡不時從塌陷的鼻子上滑下來,他扶一扶,繼續翻看,毫無睡意。


    小染想徹底去到外麵的空氣裏,她想跟隨那些野蠻男孩子的步伐,她想再站在那個男孩麵前,聽著他輕薄她。可是男人必須睡覺,她才能順利跳出這個木頭盒子,把男人的鼾聲和死去的水仙都拋在腦後,然後去赴一場約。


    小染用牙齒咬住嘴唇,細碎的齒印像一串無色的鈴蘭花一樣開在嘴唇上。然後小染下樓去了。她記起下麵陽台上好像還有幾塊水仙花根,她就拿著剪刀下樓了。


    小染把剪刀握在手中,把手縮在袖子裏,穿一雙已經脫毛的棉拖鞋,迅速跑下樓去。她徑直向著那些水仙花根走去。


    男人看到她,忽然說,你坐下。


    什麽?小染嚇了一跳。


    男人已經拿起了身邊的畫筆,示意小染坐下。他又緩緩地說,你今天穿了裙子。很不同。


    小染愣了一下,終於明白男人是要做畫了。她站住,把剪刀放在放畫筆的木頭桌子上,然後搬過一把凳子,坐下來。


    她那一刻忽然覺得時間都停下了,她被固定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齒輪上,她的整條玫瑰裙子就在這高高的齒輪上開敗了。她把手緊緊地貼在裙子上,仿佛掬捧著最後的一枚花瓣。世界就要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她抬頭看見男人幹涸的眼角,正有一團渾濁的汙物像一團雲彩一樣聚起來。


    小染好像聽見樓下有人叫她。她覺得有一條鋪著殷紅地毯的道路就在她家門外緩緩鋪展開。她覺得她應該走上去,走過去。她感到盛大的目光在源頭等待他的玫瑰。小染想跳起來。飛出去。在這個黃昏的最後一片陽光裏飛出這個陰森的洞穴。


    8)我仿佛看到我的娃娃在樓上的木板地上起舞。她的嘴唇非常紅潤。


    9)男人畫著畫著慢慢停了下來。他用目光包裹起這個小巧的女孩子。他好像頭一次這樣寶貝她。他非常喜歡女孩的新裙子。新裙子使這女孩子看起來是個飽滿而豐盛的女人。像她的母親最初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的樣子。


    笑笑,你笑笑。男人對女孩說,你從來都不笑,你現在笑笑吧。


    男人這一刻非常寬容和溫暖,他像個小孩一樣地放肆。


    小染看見窗外的男孩子們像一群白色鴿子一樣地飛過去。她笑了一下。


    男人非常開心。男人全無睡意。他已經停下了,隻是這樣看著女孩。


    他忽然站起來,非常用力地把小染拉過去。他緊緊地抱著女孩。女孩像一隻豎立著的木排一樣被安放在男人身上。她支著兩隻手懸在空中。小染還帶著剛剛那個表演式的微笑,她一點一點地委屈起來。


    男孩還在說,你,你的嘴唇啊,太白了啊,不然,你,就是個美人了。


    娃娃還在跳舞。她又轉了7個圓圈,玫瑰裙子開出新的花朵。


    一切都將於她錯身而過。


    10)男人緊緊抱著我。我的雙手懸在空中。我的心和眼睛躲在新鮮的玫瑰裙子裏去赴約。


    我很口渴。我的嘴唇像失水的魚一樣掉下一片一片鱗片來。


    一切都將於我錯身而過。


    鍾表又敲了一下。鍾擺是殘酷的聽診器,敲打著我作為病人的脆弱心靈。


    我強烈地感到,內心忽然跟隨一個不遠的地方發出的聲音而熱鬧起來。


    男人,男人,你怎麽還不睡?


    我的眼前明晃晃。


    我的眼前明晃晃。


    刀子被我這樣輕鬆地從男人身後的小桌幾上拿起來。我的手立刻緊緊握住它。我的手和刀子像兩塊分散的磁鐵一樣找到了彼此。它們立刻結在了一起。它們相親相愛,它們狼狽為奸。我想我知道它們在籌劃著什麽,我想我明白什麽將要發生。可是我來不及回來了,我的心在別處熱鬧。我在跳舞,像我的娃娃一樣轉著圓圈,溺死在一場目光裏。


    刀子摸索著,從男人身體正中進入。男人暫時沒有動。他的嘴裏發出一種能把網撕破的風聲。我又壓著刀柄向男人肥厚的背深刺了一下。然後把刀迅速抽出來。


    這些對於我非常熟悉。我熟練得像從前對付每一塊水仙花根一樣。


    男人沒有發出怨恨的聲音。我在思索是不是要幫助我的父親止血。我把刀子扔下去,然後我用兩隻手摩挲著尋找男人的傷口。我感到有溫泉流淌到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它們比水仙汁液更加芬芳的香氣。


    男人還帶著剛才那樣寬容的笑容。他就倒下了。他把溫泉掩在身後,像一塊岩石一樣砸下去。


    11)小染看著男人。男人的畫板上有一塊溫暖的顏色。小染覺得那可能是她的玫瑰裙子。無法可知。小染忽然調頭,帶著她紅色的溫泉的雙手,跑上閣樓。


    樓梯是這樣長,扶手和地板上都流淌著目光。


    小染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她喘著氣停頓在她的梳妝台旁邊。


    她對著灰蒙蒙的鏡子大口呼吸。她看著自己,從未這樣清晰地看著自己。


    嘴唇上結滿了蒼紫色的痂。


    小染看著自己,看著自己。然後她緩緩地提起自己的手。


    她對著鏡子把手上的鮮血一點一點塗抹在嘴唇上。溫熱的血液貼合著嘴唇開出一朵殷紅色的杜鵑花。小染想著男孩的話,看著鏡子裏紅豔豔的嘴唇,滿意地笑了。


    12)我,對著鏡子裏的紅色花朵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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