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我走了35塊台階來到龐大的明亮裏。喝彩聲像糨糊一樣從此粘住了我。


    我看見自己斑斕的鼻子頭上開出一段短暫的春天。再沒有了再沒有了媽的誰還記得。


    從我成為一個小醜那天起,我的日子和所有都變細了。


    二


    小醜有過很多名字。他用一個褐色軟牛皮的方形本子一個一個記下來。某年某月用過的名字。每個名字霸占一頁紙外加他的一段光陰。小醜覺得他的名字被蓄養成一些笨拙的動物,總是橫亙在他稀疏的夢境裏。這樣這樣的擁擠啊。


    其實那些名字都是一些笨拙而硬邦邦的名字。他在a城叫過毛毛在b城叫過翹翹。他最喜歡s城了。他們允許他自己選一個名字。他們說你自己決定吧,小醜。小醜的眼睛灼灼閃光。他說真的嗎真的嗎可以自己決定嗎。那天他又像是自己站在了演出台上。他等了一會兒,看到沒人反對他,小醜就趕快說我叫白白,不管我現在什麽顏色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叫白白的啊。你們叫我白白。


    小醜白白看到中間的位置那個穿得最厚實的人咂了一下嘴。他把煙也熄了。牆上的鍾表跳了一大格。燈呢燈呢。小醜站在黑裏麵。他的後麵被踢了一腳。他不能確切說出被踢的位置,因為他是那麽細無法確定部位。那個人是被環繞的首領。所有的人在他旁邊。人們說他的女人叫白白。


    白白是他逃走的女人。她走了呢帶著三個包袱和一口鋥亮的鍋。


    小醜沒有叫成白白可是他還是喜歡在牛皮紙的扉頁上寫這個名字。他寫啊寫啊,他覺得越寫他就越白起來。可是他解釋給別人說他是愛著一個叫白白的女人。他說了很多遍,最後他自己都以為他愛著那個背著鍋夜行的女人白白了。那個現在仍舊流亡的滿臉石頭顆粒的女人。他想象那個女人走累了無助的樣子。她忽然地停下來像一隻大鳥一樣覆蓋在一塊石頭上再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她會流一點眼淚然後掏出鍋,是鋥亮的鍋,把它反過來。對著它,把自己的臉擦白。


    三


    小醜最近要解決一下名字的問題。他得決定一個名字。因為他不想再做一個小醜了。


    他想他要停下來了,因為他越來越細了。


    整個八月他覺得他都在以一種類似蜻蜓的姿勢飛翔。他覺得蜻蜓是他見過的最醜陋的動物。像一根賴皮的大頭針一樣嵌進天空或者是植物裏。然而眼睛是腫的,包住眼淚不肯放出來。保留那麽多幹嗎啊。


    他太細了,細得可以這樣輕易地跳上鐵絲。他常常恍惚起來。是鐵絲嗎,這樣寬廣啊。他覺得那是好看的鐵路。寬闊的有磨得發亮的鐵軌的鐵路。火車開過。對,火車你坐過嗎?可是小醜沒有。他喜歡火車上麵冒出來的一圈一圈的煙朵。那是奇妙的花朵。小醜沒有見過煙花的。他覺得是這個樣子的吧。他惟一一次在d城表演的時候聽到外麵有煙花。所有的人都背離他和舞台跑出去了。他站在台上發愣。他想出去可是門被堵住了。他爬了很高。站在鐵絲上看見灰灰的天的一角。一個角,帶著倦怠的晚霞。是被什麽玷汙了的肮髒灰色。小醜覺得那是煙花了。服帖的白色和灰色。就像火車上麵的煙。他站在月台上想跳上去。他說他一定行的。鐵絲都行何況這個。可是他一直仰視著,那麽崇敬地看著。他離列車員不遠。他看起來在比那個穿製服的更加盡職地工作。


    很久之後小醜的心裏醞釀出一個比喻:他說火車的煙是女人剪下來寄給誰的頭發。柔軟的吱吱叫喊的頭發。


    小醜記得在一場豪華的演出中他也曾經戴上那樣的假頭發。他覺得頭重腳輕可是特別美。他悄悄扯下一綹那樣的頭發放在口袋裏。是心髒上邊的那個口袋。所以整個演出小醜都覺得非常暖和。小醜知道這是熊熊的草。可是小醜忘記那件華貴的衣服並不是他自己的了。


    小醜脫下衣服的時候覺得胸口中彈了。


    他一直一直想去看看鐵路的。他想象自己站在那裏握住曾經丟失的草。會點燃一個更久的春天。當然小醜隨即對自己說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媽的誰記得啊。


    整個八月恍恍惚惚,小醜覺得自己走在這樣寬廣的鐵路上。他當時的願望理想全改了,他想停下修鐵路。修理它然後觀看它。小醜看見火車像蜥蜴一樣的顏色暗下去。可是白色頭發亮起來。叫聲是來自一個美麗女人的,小醜深信不疑。明亮終於氤氳成一片的頭發。小醜也終於喜悅地叫出來:


    白白,白白。


    四


    小醜開始上癮一樣地喜歡走鋼絲。他每天都在上麵迎接他的火車和女人。他開始笑。


    從前他不笑的。因為他計較著名字。他覺得那個報幕的人沒有說小醜是白白。這是一個多麽重要的事實啊。還有那些蠢貨啊,他們花很多錢來到這裏看,他們看完了都不會知道小醜是白白。所以他一言不發,嘴唇閉得很嚴實。他站在上麵像一隻顫巍巍的蜻蜓。他站在上麵搖搖欲墜。


    他一直悶悶不樂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夢想。


    夢想是個值得每個孩子每時每刻憂傷的念頭。


    他沒有夢想所以想要一個。


    小醜一直強調說是一個就一個我從來不貪心的。


    多少次,他以為他一低頭就可以撈起一個顏色養眼的夢想。是的啊,人們總是喜歡胡亂拋棄夢想。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太激動。他們拋棄了他們的夢想。馬戲團真是個好地方。到處花花綠綠。氣球向頭頂飛,夢想向腳下掉。


    五顏六色。小醜看見那些墜落的夢想坐在比較低的一排上麵發愁。一個挨著一個發愁。小醜多麽想順手撈起來一個。他喜歡白的,當然。那個坐在那裏也在發愁的白的夢想。


    小醜想把它撈起來然後跟它說,叫那個叫白白的女人來。出來。過來。來。


    那個時候小醜想他一定特別男人。喉嚨非常堅硬。咚咚咚小醜的聲音像馬戲團最凶悍男人手裏敲的鼓。


    女人白白來了。小醜想象隻能到此了。他覺得那以後的幸福還要想象嘛。


    可是小醜總是一味沉淪在他的鐵路上,就錯過了一個歎氣的夢想。


    小醜每一次從鐵絲上下來都很難過。他低著頭,他看見所有的夢想都已經枯死了。他有的時候會有多餘的手絹。他就裝走一個埋掉。


    他忘記自己埋過多少個白色夢想了。他一個一個地挖坑。他說我不幹了不幹了。我等著白白啊。帶著白白去看那些煙花樣式的頭發。


    五


    小醜覺得自己一直在細下去。


    細得脖子裏麵隻能插進一枝喇叭花了。真糟糕。


    小醜決定不幹了。他覺得這樣懸著不好他得站在地上。地上有掉下來的夢想也可能有走過來的女人。


    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很被懷念。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有些名氣了。人們說原來那個呢,他的表演很好看的。他會笑的啊。


    小醜想告訴他們,那個是白白。叫他們念出來才好。


    可是小醜決定算了。小醜覺得自己不幹了一切就簡單起來。


    他不幹了於是真的就變得比他想的還要簡單。


    他那天站在台下的。他是白白。一直的白白。


    他躲起來。


    躲在黑裏麵。當人聲沸騰的時候他聽到夢想啪啦啪啦摔下來。光亮四射。他就衝向最前排撿到一個完好的白的夢想。


    他哼了一首歌回家。歌也是簡單的。手中的手帕很幹淨。夢想的心髒還在跳著撲騰撲騰。


    現在大家都坐好啊我來宣布好消息。真的真的,那天之後不久,一個女人來找小醜。她帶了行李。頭發散著。當然小醜努力往她的身後看可是還是沒有看到鍋。小醜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白白。


    可是小醜叫她了。白白。


    她是白白。她笑的時候微笑是有翅膀的。飛啊繞啊的。小醜被弄得天旋地轉。小醜摟住她,說等了你好久好久。


    小醜覺得不遲,剛剛好。我們去鐵路那裏。說著小醜看了看白白的頭發。不是很好看的白色。也不夠明亮。小醜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去找那些好看的頭發。它們會開在你的頭上。開成一朵花啊,你知道麽感覺會是欲仙欲死。


    奔跑。小醜的心裏是奔跑。小醜從來走在小心翼翼裏麵。他不知道奔跑的好滋味。路很寬,白白的頭發飄啊飄的。他要大聲說我是白白。


    小醜於是馬上拉起白白的手。軟軟的藕荷色手指頭。走啊。我們走啦。


    頓了一下。


    女孩白白看著他,慢慢念著,欲仙欲死欲仙欲死。突然她眼睛閃閃寄予希望地說,我得問問你啊,他們都說你可以在鐵絲上做愛。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小醜白白腦子像火車開過一樣轟隆隆地響了幾下,他覺得一切仍舊在變細。仍舊在變細,更快了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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