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她之前,它未曾後悔過自己是一隻鳥。相反的,它有一對羽毛豐滿,開合有力的翅膀。它十分滿意因翅膀而享有的高貴的自由,那種飛掠一切,俯視一切的透徹淡定。可是它卻遇到了她,那是一件令翅膀亦變得無能為力的事。它常常都能在這片水塘附近看到她。初春時節,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外套和靛藍色的短靴,小手裝在一雙灰色的兔毛手套裏麵。女孩漆黑的頭發梳著平順的劉海,皮膚仿佛很少接觸太陽般白得有些不真實,眼瞳非常黝深,讓人想要沉溺探究。它可以感到她與一般女孩的不同,她不似受過任何不好的浸染,好像隻是一直在清澈的水潭中生長的水草,靠近了便能聞到清甜草香。可是她看起來又是那麽纖弱,過分瘦削的身體在大外套裏晃來晃去,它看到大片大片的風鑽進她的衣服裏麵,那麽生猛地仿佛要侵吞她。這令它感到了十分心疼,想要伸出臂膀去護住她——它竟忘記了自己隻是一隻鳥。


    它漸漸地發現她的不同。她是沒有視覺的女孩,眼前永遠是黑暗。因為它注意到她手裏拿著的拐杖,注意到她走路的趔趄。她看到斑斕的蝴蝶落在眼前的花朵上不會笑,有大顆的泥點濺在她雪白的外套上她亦不會蹙眉。它很少見到她微笑,她隻是沉靜地走到水塘旁邊,把拐杖靠在一棵樹上,然後麵對著眼前的水這樣孤單地站著。它亦不動聲色,隻是站在她身後的大樹上看著她。常常如此,她看著水,它看著她,這樣地度過一個一個的下午。它相信這樣的陪伴即便不能算得上是一種保護,亦會因著它的誠心而為她求得平安。


    而剛剛下過大雨。它有些失望地站在枝頭,以為她不會來了。可是雨剛剛停,她就拄著拐杖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它注意到今日的她略有不同。她穿著一件玫紅色的開身毛線外套,雖然天氣還有薄薄的寒意,下麵卻穿了黑色雪花呢的長裙。她還仔仔細細地把自己已經長長的頭發分成兩綹綁起來。又在蒼白的臉上塗了少許胭脂,眉毛亦用心地描過,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日裏明豔很多。它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精心打扮過的模樣,覺得十分好看,心中亦覺得歡喜。它看到她徑直走向水塘邊。一直走過去,可是這一次卻沒有在岸邊停住,她仍是向下走去,步子卻十分沉著。它心中一驚,難道她不知道前麵是大片的水嗎?


    她卻仍是先前走去,麵色坦然。它驚懼地看著她,這是一隻鳥永遠不會理解的事。它不會懂得人的輕生。它不會懂得生命原來可以自己選擇。在它心裏,生命是一件被動的事情,它以每日的吃喝生計的形式來延續,直至因為衰竭或者獵人襲擊的突發事件而終結。這是無法選擇無法預計的事,像是一棵樹木的生長,根本逆轉或者隨意中止。所以它無法理解她這樣鎮定地走入水塘中央的意義。它隻是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忽然心被狠狠地抓了一下。然後它聽到自己叫了出來。它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用相同的語言和她對話,可是它的確叫住了她,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它的嘴裏鏗鏘有力地發出。這聲音注定了它和她早已栽種在宿命裏的情緣:


    不要再向前走了,前麵就是水了!


    女孩一驚,她止住了腳步,慢慢回過身來問:你是誰?


    它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和她在對話。它有些害怕,又想飛起來就此走掉。可是心中卻終是不舍。並且有內心已經泛起了如海潮一般激烈的聲響,它多麽珍惜可以與她說話,因此激動不已。於是它努力平靜地說:


    我隻是一個路人而已。


    它悄悄地站在樹梢,不敢動,亦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擔心翅膀發出的聲音令她懷疑。可是她卻相信了它,隻是問:


    為什麽阻止我,你不會知道生命對於我而言的絕望和漫長無邊。你不會知道,眼前永遠是徹絕的漆黑的感覺,就好像你被關在一隻密不透風的鐵籠子裏,你哀求,你祈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隻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層一層地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我。你能不能體會,能不能?


    她聲音越來越大,空茫茫的眼睛裏簌簌地掉下大顆的眼淚。它這是第一次那麽近地看到一個女孩的眼淚。晶瑩如清晨裏最璀璨的露珠。它很想飛下來,過去銜住它,宛如珍寶一般地收藏它。它卻隻能站在她頭頂的樹梢,竭力地安慰她說:


    你隻是因為看不見嗎?我可以做你的眼睛。總是陪著你。它十分堅定地說。它的篤定隻是來自於對她的喜愛。它隻是想給她些許保護和溫暖。所以它並不懂得這些話從年輕的男子嘴裏說出來該是多麽唐突。


    女孩的臉登時紅透了。她隻是感到一個陌生男子在比她高一點的地方對她說話。她猜測他高大,有一張剛直堅定的臉,卻又略帶稚氣。她亦可以感覺到這陌生的男子對自己的關愛,雖然唐突卻足夠真誠。太陽慢慢地探出來。她就在這一刻忽然感到了和煦的陽光。一切都在很近的地方,她可以伸手碰到,包括這份剛剛抵達的情誼。於是她慢慢地舒展了那顆已經皺巴巴急於選擇離去,結束的心。她輕輕地問:


    那你能跟我講講這世界的樣子嗎?天空中有什麽,地上有什麽,它們都是什麽顏色,什麽姿態。


    唔,它好像忽然被問住了,它從來沒有描述過所看到的事物,一切被它看在眼裏亦就是被接納了,從不需要表達。這對於它顯然有些吃力。它努力地描繪著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能看到樹杈上有鳥巢和蜂巢。鳥巢裏麵有小小的蛋,蜂巢裏不斷飛出忙碌的蜜蜂。天空中有層層疊疊雲彩,遠看是綿綿的一片,可是當你穿過的時候,卻感覺隻是有水滴粘在了羽毛上的沉重感,不會再看到那些白花花的東西。呃,你還可以看到房頂的瓦片,如果是冬天,就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雪,像是白色的梯田,如果踩上去,就會留下像小桃花一樣的腳印……


    它說著,已經完全地沉浸和陶醉了。它閉上了眼睛,仿佛感到自己正和女孩一起飛在天空裏,翅膀已經盡情地打開,連耳邊的風聲都那麽抒情。


    女孩琅琅地笑了起來:


    你一定是個頑皮的男孩,特別喜歡爬到高處去。所以你總是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色,是不是?


    它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女孩卻又說:


    不過你說的這些真是美好,我多想看到啊。


    你還想看到什麽?我都說給你聽,也帶你去看。


    從此女孩以為有了一個嗬護她的男子在她的身邊。她能感到那層層包圍起自己的溫暖,令她開始漸漸變得健談和開朗。她在每個下午都按時來到這裏,站在湖邊或者坐在樹底下。她感覺它是個腳步很輕的男子,每次她都不能感到它走近的腳步,可是它就已經在了,站在比她高一點的地方,仿佛是俯著身子對她說話。


    它亦總是在每個下午的時候來到這裏。它沒有手表,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所以隻要看到太陽升至最高,它就飛到水塘這邊來,開始等待。它看見她走過來,卻隻是不動聲色。直到她已經站定,開始她的等待,它才忽然對她說話。仿佛一直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守護著她。有時候下雨或者陰天,沒有太陽。它就在天明之後一直等待在這裏,生怕把她錯過。它漸漸對到處飛旋遊玩失去了興趣,它甚至對一頓美味的食物亦沒有渴求,常常潦草地果腹就棲在枝頭等候。


    它也許不算聰敏博學,可是它盡自己所能地把所見有趣的事情都說給她聽。女孩覺得它真是有趣的男子。因為它所講述給她的世界和別人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它的視角總是那麽特別,知道的事情又是那麽奇妙。比如它對她講述茂密的森林深處的動物或者天空中雲霞。她猜測它一定是個喜歡旅行,格外有生活情趣的男子。


    女孩亦把自己的事說給它聽。她自幼喪母,跟著父親和祖母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父親是個魯莽粗糙的獵人,常常出去打獵隻把她和年邁的祖母留在家裏。他有時亦喝酒至爛醉,就會打罵她,覺得她不是堅強有力的男孩子,不能撐起他將來的生活,相反的,還是一個盲女,總是給他帶來諸多麻煩。而她隻是默默地承擔下這些,她想她可以體會一個鰥夫獨自養大一個盲女的艱辛。於是她努力地多做家事,很小就學會做飯持家,亦懂得細心照顧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任何麻煩。幸而還有祖母的疼愛。祖母是信奉佛祖的善良女子,常常跪在祠堂裏為她祈福。祖母亦常常說故事給她聽,故事裏自有外麵的洞天,令她無限向往的外麵世界。然而祖母卻在幾日前離開了人世。父親在外打獵,隻有她一個人守在靈堂裏,她聽著火盆簌簌冥紙燃燒的聲音,忽然感到生活變成了十分細的繩索,一步的前行都是這樣的艱難。於是她決定離開。這離開亦是一種追隨,對母親,對祖母。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原本以為再沒有什麽不舍的時刻,它阻止了她。她因著常常跟隨祖母誦經,相信有宿命這樣一回事。於是她覺得也許是冥冥中上天安排的力量,要攜住她的手帶她穿出這一片荒寥生冷的荊棘。她惟有向它伸出手。


    它默默地聽她說著她的故事。當它聽到她的父親是個獵人的時候,心中凜然一驚。它下意識地緊緊抓了一下樹枝。它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危險。它見過獵人那令所有的鳥都驚懼的獵槍,它亦親眼看到過自己的夥伴死在獵人的槍下,那個時候它和很多其他的鳥都倏地飛了起來,它們倉皇地四散逃去,那種感覺它一直那麽清楚地記得。


    可是它已不能就此離去。它感到女孩對它的信賴。她把自己交付,希望它代替她去感知這個世界。它的一切感知就像是她自己的感知一樣。這是一種多麽深重的情誼,令它感到溫暖,不能退卻。而它亦是需要她的。它時刻在乎著她的喜怒哀樂,它講話的時候她全神貫注地傾聽,它說到有趣的地方時她所流露出的難得的微笑,這所有的,它都是多麽地在意。


    然而它能給她的卻隻是這麽少。她漸漸感到這個男子的不同。他從不撫摸她,亦不擁抱她。更加不會有親吻。這是一種想來讓女孩感到無情的交流。為什麽他從不試圖更近地接觸自己。為什麽她可以分明地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關愛,卻無從得到他的任何表示。她多渴望他能再走上前來幾步,緊緊地抱住她。可是沒有,連輕微溫柔的觸碰都沒有。她隻是能感到他在高一點的地方對她說話,聲音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溫暖,可是那也許隻是聲音。再沒有其他。


    這樣的僵持一直心照不宣地持續著。冬天到來的時候她終於無法繼續忍耐。她感到這情感並不像她想像得那麽純致。她想要問一問他。是的,她決定問一問他,為什麽他不肯給她一個擁抱。他是不是在愛她。


    然而她永遠亦不會知道,它為了留下來守著她看著她,已經錯過了飛去南方的時節,這裏是酷寒的地區,隻剩下寥寥幾隻的鳥兒。它們瑟瑟發抖地和漫長的冬天抗衡。她永遠亦不會知道,當她圍著厚厚的圍巾,穿著棉外套和它說話的時候,它正站在枝頭身體不停地打顫。她永遠亦不會知道,它開始找不到食物,棲身的樹枝上落滿了冰冷的雪……


    她隻是想索要一些愛,能夠證明它愛著她的一些憑證。


    於是就在那一天,當鳥又和女孩平淡地度過了一個下午之後,鳥對女孩說:


    天要黑了,你得回去了。


    女孩沒用動,隻是站在原地沉默。猝然地,女孩的眼中湧出淚水,她揚起頭,對著它喊:


    為什麽你從來不能抱我一下呢?為什麽?


    它愣住了,在枝頭一動不動。它何嚐不想給她一個擁抱呢?這樣的渴望從第一次它看到她孤單瘦索地站在濕漉漉的早春天氣裏的時候,就有的。可是它如何能夠抱住她。它這在冬天裏還瑟瑟發抖的身軀顯得這樣的小而委瑣。它的力量是這樣的卑微。它伸出翅膀,努力地想做出一個環抱的動作,可是翅膀在空中隻是畫出一個小小的圈就沉了下來。它能給的溫暖是如此微薄,恐怕連女孩的一隻手都無法暖熱。


    女孩在那裏等待了片刻。她的心中仍是抱有一絲希望的,她以為此時它過來抱住她。然而她仍是沒有等到,周圍死寂寂的沉默。女孩終於失望至極地緊抓住自己的拐杖,快步跑走,而她的身後,是一隻站在枝頭瑟瑟發抖的鳥,在飄雪的天氣裏幾乎變成了僵硬的塑像。


    女孩的父親亦感到了祖母死去之後女孩的怪異。她在每個下午焦灼地趕出門去。有時候會小心地向他詢問時間。大約是兩點鍾,她必定會準時出門。他開始在她的身後跟蹤她。她總是徑直走去水塘邊。他遠遠地看到她站定了,和樹梢上的一隻鳥對話。多可笑。女孩每個下午都跑來和一隻鳥說話。他明了了她的小秘密,嗤笑,想掉頭離開的時候,卻亦發現這鳥兒生著一身淡黃色和淺綠色相間的豔麗羽毛,而身軀飽滿,是罕見的珍貴品種。他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獵槍——可是它還很小,它仍舊可以長得更大些,羽毛將會更加豐盈亮澤,不是嗎。於是他又緩緩地放下了獵槍,決定再給它一些時間,等它長大。因為他已經發現要捕獲這隻鳥一點亦不難,這隻鳥似是十分喜歡他的女兒,每個下午都飛來這裏停在樹枝上聽他的女兒說話。


    獵人從春天等到了冬天。他開始有些擔心這隻翅羽華貴的鳥會不會遷徙走掉。他決定動手。


    這一日他又跟隨女孩來到池塘邊,他躲在遠遠的暗處觀察。女孩在離開的時候忽然滿臉是淚,跑著離開了。他心裏覺得奇怪,卻亦不再多顧忌。隻是再看那隻鳥,它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枝頭,因為下雪,羽毛上落下了一層一層的深深淺淺的白色。他覺得這隻鳥十分怪異,縱使在枝頭凍得幾乎僵硬,亦不肯離開。他擔心這隻鳥這樣下去會凍死,變得硬邦邦地栽進雪裏。那樣可不好,他需要在鳥的身體還溫熱的時候就除去它美麗的羽毛,這樣羽毛才夠完好明麗,亦可以賣個難得的好價。於是他瞄準了枝頭那隻心事重重的鳥。


    砰。那隻鳥就從枝頭落了下來,掉在鬆軟的雪地裏,血液迅速浸染了它身下那一大塊的白色積雪。它的翅膀仍是張開的,要做一個抱住的合攏動作。可是卻終是空空,那擎向天空的兩片翅膀之間隻有迂回來去的刺骨北風……


    女孩之後再也尋不到這個一直在水塘邊和她說話的男子。她來水塘邊卻再也沒有等到它的出現。她猜想是她的那場哭泣令它失望並且離開了。她再次感到寂滅,可是仍舊不死心地天天來這裏等待。她總是期望忽然有個聲音從她的頭頂傳過來,她總是想像著那個男子已經悄悄來到這裏,正悄悄俯身對她開口說話。


    可是一直沒有。她在空空的等待裏變得越來越沉默和憔悴。越來越自閉和陰鶩。直到正月過年的時候,她一個人跑去祠堂拜祭,長久地跪在幽暗的祠堂地板上祈禱。她向死去的祖母和母親求告,她說著不竭的思念,她多麽想再次看到他。


    供桌上插著散發出冷光的蠟燭。燭火照亮了桌子上供盤裏那隻羽毛已經被盡數拔光的鳥兒。


    她祈禱完畢直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外麵的冷風呼呼地吹進來。她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到了它的氣息。她感到它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她驚喜地大聲叫出來:


    你在這裏,你在這裏,對不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飛一般的憂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悅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悅然並收藏飛一般的憂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