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時候還好,鄉親們都看到過,高仁建整天往叔叔嬸嬸家裏跑,送吃的喝的,放假的時候,還跟著叔叔去過幾次外地找娟子。


    大概持續了兩三年吧。


    不能說不顧不問,也差不多。


    老兩口一個病,一個瘋,為數不多的退休工資全部用來找女兒,前幾年娟子爹生了場大病,據說欠下好幾萬的外債,如今一把年紀的人了,在工廠看大門。


    村裏人眼睛不瞎。


    接了叔叔的班,不照顧,天理不容。


    高仁建感覺到眾人別有深意的眼光,平靜道:“大家別當真,我怎麽可能打嬸嬸,她瘋了,什麽話都說。”


    “真不真的吧,人在做天在看。”那位和瘋婆子一起嫁過來來的老太太仗著人多,不滿道,“你看她髒成什麽樣了,買身新衣服,再洗個澡總行吧。”


    高仁建苦笑搖頭:“老嬸子,不是我不做,是真不行,她這件藍夾襖,是我妹妹當初給她做的,誰敢動她咬誰,我叔叔手腕的傷口到現在還沒好呢。”


    老太太被堵的無話可說,翻個白眼。


    好像的確是這樣。


    兩口子無兒無女,又生病,前段時間村裏給申請低保,工作人員上門登記實在看不下去,這麽髒,早晚得生病。


    兩個人都沒按住。


    瘋婆子殺豬般大喊大叫。


    可憐人呀。


    高仁建很快強行拉著瘋婆子離開,喜宴現場氣氛卻一時恢複不過來。


    幾個老太太唉聲歎氣,她們都是同輩人,遠親不如近鄰,眼睜睜看著活成這樣,心裏難受呀。


    其中一人忽然想起什麽,興奮道:“梁大師,聽說你會算命,要不,算算娟子還活著沒?”


    梁景瑤看著瘋婆子消失的方向,似乎在思考什麽,好半天輕輕搖頭:“我算不出。”


    她不用算,她已經看到了。


    能讓一個大活人幾十年不回來的原因隻有一種——沒有人身自由。


    數千公裏之外,那個即將發生地震的小村裏,娟子癡癡看著家的方向。


    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會特別安靜。


    她上過高中,看過全國地圖,知道家在地圖的哪裏,可惜,大山遮住目光,不能看的更遠。


    二十多年過去,那個十九歲,即將當供銷社銷售員的女孩早死了,現在的她,是五個孩子的媽。


    五個,四個男孩,一個女孩。


    二十多年,地獄般的折磨讓她精神恍惚,她忘記很多事,忘記父母的名字,忘記父母的長相,但始終牢記一個名字——高仁建。


    人怎麽可以那麽壞?


    那一天,初五,鎮上的大集,她打算買個筆記本,再買幾隻小雞仔。


    集上的人非常多。


    沒想到,遇上熟人。


    看到堂哥,娟子有點尷尬,因為接班的事,奶奶又吵又鬧,就差斷絕關係了。


    堂哥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一臉驚喜打招呼:“娟子,還真是你,怎麽一個人來趕集?”


    沒出這件事之前,兩人關係還算不錯,各自的父親是親兄弟,等到結婚時,堂哥要以親哥哥的身份送親,算地位最尊重的娘家人。


    娟子弱弱點頭:“哥,你也來趕集呀。”


    “我同學父親在林業局上班,給我找了幾棵葡萄秧苗。”堂哥一臉憨笑,撓撓頭道,“說剛從外地來的新品種,叫什麽什麽峰,可甜了。”


    娟子眼前一亮:“巨峰?”


    她最喜歡吃葡萄了,一直想在院子裏種一棵,像書上畫的那樣搭個棚子,又遮陽又能吃,可沒門路,父親幫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娟子沒能忍住誘惑,鼓起勇氣問能不能分給她一棵。


    堂哥答應的非常痛快。


    然後,就像那位最後看到她的人所說的,跟著堂哥去同學家。


    同學家非常遠,走到半路,堂哥從包裏掏出瓶飲料。


    娟子有點驚訝,飲料?


    堂哥竟然舍得買飲料?


    這瓶飲料,把她送到了地獄,一個大他十多歲,瞎了隻眼的老男人。


    為了能去供銷社上班,堂哥把她賣了。


    作者有話說:


    第138章


    喝了那杯略帶苦味的飲料,她頭暈的厲害,感覺天旋地轉,她依舊沒懷疑,以為生病了,弱弱請求堂哥送她回家。


    這個時候,她還牽掛著葡萄苗。


    希望堂哥別忘記。


    再醒來時,耳邊匡當匡當的聲音,身子卻很平穩,她努力睜開眼,看到窗外景色緩緩遠去。


    驢車?拖拉機?


    後來她知道了,是火車。


    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車。


    不知道什麽人察覺她醒來,捏住她嘴巴,灌了口腥苦的水。


    太難喝了。


    娟子努力掙紮,想大喊,一條毛巾捂住她的嘴巴。


    等再次醒來,天塌了。


    幾天幾夜顛簸折騰,除了哭,根本沒多餘的力氣掙紮,她哭著喊父母,她才十九歲,有那麽多那麽多夢還沒開始。


    娟子開始絕食。


    老男人和那個老太婆一人捏住她嘴巴,一人灌,任憑飯從鼻子裏冒出來,她就是不吃。


    可她不了解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村,不了解地獄和魔鬼。


    老太婆讓她認清現實,花高價買來的,要傳宗接代,肯定不會放她走,與其受罪,不如早點生兒子,還找來同樣被拐賣已經認命的女人勸。


    如此兩天過去,老男人不耐煩了,發泄過後,死死摁住她,用剪刀連指甲帶肉剪去好大一塊。


    十指連心啊。


    娟子痛的撕心裂肺慘叫。


    老男人毫不心軟,又換了個手,接著又是一個,他像地獄來的魔鬼冷冷道:“想死可以,我成全你,一刀一刀活活剪死你。”


    娟子不想活,但怕這樣的死。


    或者說,沒有一個普通人不害怕這樣的酷刑。


    她抖成一團大口吃飯,一年後,生了個兒子。


    老男人很高興,第一次解開鎖鏈。


    一年多來,娟子第一次看到外麵的世界,她一刻都等不及,孩子還沒滿月,趁老男人出門,抱起孩子就跑。


    那茫茫看不到頭大山在娟子眼裏,仿佛發著光,隻要跑進去,到處都是藏身的地方。


    跑出村口沒多久,迎麵遇見個中年男人。


    來小山村一年多,娟子隻見過幾個同樣遭遇的女人,但隱約感覺,應該不止幾個,她抱著孩子肯定跑不過,於是決定不跑,跪下訴說自己的遭遇,並承諾,隻要男人幫忙,她一定重謝。


    她的父親,在供銷社上班,什麽自行車縫紉機,隻要他想要,哪怕傾家蕩產。


    男人滿臉驚喜。


    無數年來被拐賣的女人不知道跑過多少次,整個村裏早有約定,誰抓到,獎勵十塊錢。


    十塊錢在那個年代,金額相當大了。


    老男人痛失十塊錢,娟子差點被打死,再次被鎖上,失去自由。


    之後的很多年裏,她跑過多少次自己都忘記了,夏天,冬天,白天黑夜,有機會就跑,有次大雪封山,跑的時候滾落山崖,等老男人帶著村人找到她,渾身都快凍僵了。


    逃不掉,可以死,上吊投井多的是辦法。


    娟子沒有死。


    因為她不甘心。


    她一定要回去,見到高仁建,一口一口生吞他的血肉,為了接班,他竟然賣掉自己。


    這個執念,二十年來,從未消失過,一天比一天濃,撐著她活到今天。


    娟子忽然仰天哈哈大笑,想到那畫麵,她痛快極了。


    院門被重重推開,走進兩個年輕男人,她的大兒子和二兒子。


    兩人剛下地回來,拿起舀子猛灌一肚子涼水,同時不耐看她一眼。


    娟子懂那眼神的意思。


    村裏買來的女人到她這個年級還被鎖著的,應該沒幾個了吧,有了孩子,除了認命還能怎麽著。


    因為她一直跑,等於家裏少了個勞力,少了個做飯的。


    娟子怕老男人,不怕自己生的,她像隻蹲在角落的貓頭鷹,似笑非笑緊盯兩人。


    村民靠不住,身上掉下來的肉總可以吧。


    娟子一直等,一直等,哪怕再微小的火苗,也是希望。


    大兒子十二歲那年,按照村裏習慣,算半個大人了,可以獨自去山裏幹活,遇到狼啊野豬啥的有自保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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