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循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麽好。


    沈鬱也沒說話。


    從頭至尾,他都沒什麽表情。


    甚至眉毛都沒皺一下。


    但林循莫名就能察覺出,他心情還蠻差的。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突然深刻地意識到視力的至關重要——沈鬱當初和現在給她的印象,都聰明、倔強,什麽事都能盡力學會、做好。


    總讓她漸漸淡忘視障人士的艱難。


    他們感知外界的方式,隻能靠雙手額頭去碰,靠盲杖去觸。一離開熟悉的地方,便如魚失水、寸步難行了。


    常人目之所及幾十公裏,在他們那兒,被壓縮到幾十公分。


    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如同一個碩大漆黑的迷宮,未知、神秘、令人恐懼。


    林循不太敢想。


    倘若哪天這厄運落在她頭上,她會不會瘋。


    許久的安靜後,沈鬱率先打破沉默,抬起頭偏向她的方向,問道:“……摔哪兒了?”


    林循意識到他是在問她,搖搖頭:“我沒摔到,你呢?”


    沈鬱聞言輕輕摁了摁右手虎口痛感傳來的地方,果不其然,觸到了些許溫熱滑膩的液體。


    他搖頭:“我也沒。”


    “那就好。”


    林循頓了會兒,深呼吸了下,又去扶他:“要不……你先熟悉一下台階高度?我們慢慢來。”


    沈鬱卻不願再嚐試。


    他伸了伸長腿,誠懇道:“算了,你扶不動我的。”


    “三樓,對我來說有點遠。”


    “……”


    林循沒法反駁。


    說實話,她的確沒什麽信心,也沒經驗。


    強行充英雄,萬一把人摔壞了,都不知道怎麽跟薑奶奶交代。


    可親耳聽到沈少爺這樣直白坦誠地承認“三樓對我來說有點遠”,她又覺得恍惚。


    他確實變了很多。


    十年時間,似乎讓他接受了某個事實。


    這世界上許多對於尋常人說輕鬆肆意的事,對他來說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林循想到這,沒再勸,鬆開手。


    沈鬱垂著眼,感受到微涼的手指慢慢鬆開他臂彎。


    溫度撤離的霎那,像是無聲的回應。


    他下意識舔舔幹燥嘴唇,添了句:“我今天出來得急,沒帶盲杖。”


    說完,又迅速閉嘴,淡淡蹙了眉。


    像是不知道自己在畫蛇添足點什麽。


    林循卻能聽出他這句解釋的言下之意。


    ——如果有盲杖,他不至於這麽狼狽。


    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幹巴巴地來了句:“這樣啊,那確實是很不方便,你下次記得帶上。”


    “……嗯。”


    接著,樓道裏又是一陣驚世駭俗的沉默。


    幾隻蛾子路過,在扶手旁邊兜著圈子。


    林循按了按眉心,突然很想管程孟借一張安慰人的嘴。


    她從小到大脾氣性格一貫很硬,裝腔作勢的威脅也好、色厲內荏的恐嚇也罷,她都習以為常。


    可就是說不來溫軟動聽的好話,上下嘴唇開了又閡,愣是一句溫聲軟語都沒憋出來。


    反而沈鬱先開口,語氣是克製的平靜:“你先上去吧,不用麻煩了。”


    說著,摸到摔在一旁的筆記本電腦,翻開。


    開機聲響起,幽藍光線中。


    那俊秀好看的眉眼懶頹平靜,繃緊的下頜卻似藏有堅硬的壁壘。


    “……”


    林循木木地站了一會兒。


    怎麽這會兒反倒脾氣這麽好。


    但凡遷怒她兩句,她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走人。


    樓道裏的風吹得脖頸發涼,林循轉頭看才發現,外頭晚霞已經落到了最低處。


    入秋了。


    這時大門口的燈撲閃了兩下,亮起來。


    林循回過頭,借著那燈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優越眉骨和鼻梁都蹭了灰,額角發端也沒能避免。


    這麽重的一跤,卻沒蹭破半點皮肉。


    她眨了眨眼,轉而看向他擱在鍵盤上不知道在敲著什麽的雙手。


    難怪。


    “行,那你自己先在這兒等會兒。”


    林循說完,從地上把那袋日用品拎上,腳步飛快往樓上走去。


    -


    樓梯上的腳步聲毫無滯澀地離開。


    一口氣到三樓,然後掏鑰匙,開門。


    單元門靜悄悄打開,又“砰”的一聲關上。


    萬籟俱寂。


    幾隻飛蛾鍥而不舍在他臉邊嗡嗡繞著。


    沈鬱伸出手掌,精確地根據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判斷出方位,“啪”地拍死了一隻。


    可等拍完後,又覺得惡心,攤著兩隻手僵在半空中。


    過了許久,他沒表情地把手掌摁在台階上,使勁蹭了蹭。


    飛蛾屍體有一半在台階邊緣被碾平,另一半還留在手心,某種溫熱粘液混著厚厚的灰塵卡在掌紋裏。


    光那觸覺和想象就令人作嘔。


    樓道裏,入秋的晚風在竄行,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安靜得很。


    他閡上電腦,在原地坐了會兒,忽地扯了扯嘴角。


    什麽年紀了,怎麽還敏感上了,真挺不合適的。


    這麽多年過去,這雙手早就觸摸過太多汙穢。


    摔過的跤也比今天狠多了。


    這才哪到哪。


    片刻後,沈鬱從褲兜裏摸出手機,翻到方忖的電話,撥過去。


    以備他不時所需,方忖的手機向來是二十四小時開機。


    “老板,有事?”


    “你有我家備用鑰匙吧?”


    方忖察覺出他語氣裏的緊繃,愣了下,小心問道:“嗯,有……您鑰匙丟了嗎?”


    其實他更想問,是不是被人搶了。


    以他對老板的了解,這種語氣,幾乎已經處於爆發邊緣了。


    沈鬱按捺住不耐,語速很快:“麻煩送到晟霖苑來。我忘帶鑰匙出門了,現在在樓梯口坐著吹冷風,蟲子很多。”


    他下午去了趟工作室,來回都有司機接送,就沒讓方忖跟著。


    工作室和家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連盲杖都沒拿。


    方忖聞言鬆了口氣,原來不是被搶了。


    心下又忍不住腹誹……還“坐著吹冷風”、“蟲子很多”。


    不是,誰害他的嗎?


    原本這段時間他和另外兩個助理一致認為老板脾氣變好了,看來都是假象。


    方忖剛想接話,對麵卻突然輕聲地“噓”了一聲,示意他閉嘴。


    他趕緊把話咽下去,下意識地豎起耳朵聽。


    電話那頭很安靜,忽然傳來了“咣當”一聲關門聲,很輕,像是從別的樓層傳來的。


    緊接著是一連串輕快的腳步聲,由上至下,愈來愈近。


    聽起來有點恐怖。


    “老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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