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著頭,煙灰落在水泥地上, 看不清表情, 但脖頸脊背都微微弓著, 顯然情緒不大好。


    他也有很煩、搞不定的事麽。


    是因為配音作業,還是什麽?


    林循突然覺得如今的沈少爺其實跟她算是一類人。


    不如意,卻強行想要如意,所以脾氣個性都很倔。


    我行我素,不信賴他人,真正的情感難以外露,所以陰晴不定、拒人千裏。


    她靠在窗台上,莫名看他抽完一整支煙,又續上一支。


    第二支抽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未盡的煙頭被撚滅在手心,像是感覺不到燙。


    他滅了煙,匆匆回屋。


    不多時,林循的手機響了。


    她拿起來看了眼,沈鬱給她回了微信。


    大概是煩心事過去了,有時間看微信了。


    【沈鬱】:的確不合適,你就當我沒聽到。


    林循看到他的回複,心底莫名鬆了口氣。


    她還沒想好回什麽,便看到他發了一段一分鍾的視頻過來。


    【沈鬱】:你要的作業。


    這次的作業,是挑選一段電影對白進行配音嚐試。


    紀非老師給了好幾個選項,沈鬱挑的是前陣子剛上映的電影片段,《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林循還沒看過這電影,戴上耳機,點開來。


    沈鬱配的是韓遂飾演的主角,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總之看妝造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


    深得不見光的黑夜裏,周圍全是參天鬆林。


    男人坐在林間木屋前的空地上,用鐵鉗扒著一處明明滅滅的篝火。


    他身邊坐著個孩子,身上背著小小登山包和水壺,像是迷了路的小旅客。


    小孩兒的臉被火烤得通紅,湊在他身邊問他:“叔叔,你在這兒多久了?”


    男人蹲下身,翻動著鐵圈裏幾乎碳化的木塊。


    聲音與演員的表演嚴絲合縫:“二十八年。”


    林循幾乎要忘了那是沈鬱的聲音。


    他沒刻意改變聲線,但就是覺得不一樣,語氣也好、情感也罷,與那張黑夜裏滄桑的臉貼在一處,竟然毫無違和感。


    而且,她壓根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


    看不到畫麵、看不到演員的口型,隻光聽電影原聲、核對劇本,就能這麽精確地找準情感基調麽?


    這結果不僅僅是天賦異稟,更缺不了勤勉。


    看來他很用心,她絲毫沒有擔心的必要。


    “我今年才六歲,二十八年,是多久?”


    童聲稚嫩天真,不知是後配的還是電影原聲。


    男人的聲音卻緩,玩笑中帶著些似有若無的沉重。


    “二十八年,夠這顆鬆樹從樹苗長到二十米高,也夠你長到我這麽大。”


    “那你為什麽不離開?”


    “離開過,又回來了。”


    “為什麽回來?”


    “外頭沒有這麽高的鬆樹,太空蕩,感覺風能穿著胸膛過。”


    孩子自然聽不懂,隻覺得他說得嚇人,齜牙咧嘴打了個哆嗦。


    男人也不是說給他聽,溫和笑起來,從火堆裏扒出個滾燙的烤紅薯,用棉布包了遞給他。


    視頻結束。


    林循沒看過上下的劇情,僅僅看這個片段,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


    但心裏莫名有種深哀的共鳴。


    她甚至沒有過多思考他的配音好不好聽。


    思維已經跟著走進那片鬆林裏,畫麵、演員、配音,融為了一體。她難以想象電影原聲是什麽樣,大腦沒法產生第二個版本,這一版似乎才該是原版。


    過了好一會兒,林循眨眨眼,看向遠處的天。


    風在肆虐,夕陽慢慢下沉,天邊泛起濃烈的黑,遠山連綿起伏。


    這是她在晝山的第十二年,幾乎每天傍晚都是這樣的景色。這個城市沒有黃沙彌漫,亦沒有鵝毛大雪,除了落葉與溫度,春夏秋冬的差別似乎並不大,風雨是常客。


    這點與青原很不同。


    說起來,她已經好幾年沒回青原,上一次回去,還是大前年。


    她那會兒大學剛畢業,還沒開這間工作室。


    遵照奶奶的遺願,憋著一口氣供自己念完大學,突然不知道應該幹什麽,像是全身的狠勁都散了。


    索性回青原待了兩個禮拜。


    上林村早就拆了,為了建那個沒有影子的天文台,被夷為平地。


    幾個遠房親戚住在鎮上的回遷房裏。


    奶奶當初拿了拆遷款來晝山,沒要房子,林循回去連個落腳地都沒。


    她在三表叔家借住著,由著表叔表嬸熱情地給她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


    是一個小包工頭,比她大十二歲。


    表叔說他條件好,在鎮上有兩套房子,手底下還有六七號人的施工隊,在這窮地方不得了。


    就是年輕時候顧著幹活,娶媳婦耽擱了。


    林循沒反對,她反正也不知道畢業後要做什麽,跟那男人吃了幾次飯,看了幾場電影。


    男人對她的樣貌性情都很滿意,不計較她無父無母、沒有嫁妝,成天送些吃的和小玩意兒過來。


    表嬸甚至幫他們算了八字。


    那架勢,像是一兩個月後就能領證結婚。


    可兩個禮拜後,林循留下張告別的字條,連夜坐火車回了晝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明明沒什麽想要的,但最後一次看完電影,跟著那男人走在回表嬸家的路上。


    男人突然伸手過來牽她,另一隻手抖抖索索往她胸口摸,碰到的刹那她全身汗毛豎起,劇烈地掙脫開。


    黑夜裏小鎮水泥路周圍沒幾棵樹,空空蕩蕩的,全然不似她記憶中鬱鬱蔥蔥的青原——似乎那風也快要穿過她的胸膛了。


    她已經沒有家了。


    也沒地方可回。


    -


    接下來一周,林循每次上完課都會問沈鬱要配音課的作業,戴著耳機一句一句聽。


    有時候一聽就是一整夜。


    紛亂的心緒也漸漸壓下去。


    生活總得繼續。


    沈少爺做功課挺認真,配音水平一次比一次好。


    每當林老板認為他的聲音足夠好,已經沒進步的空間時,他總能再次刷新她的認知。


    其中也不乏一些引人遐思的愛情橋段。


    林循避免不了地臉紅心跳了好幾次,最終還是十分可恥地發展到了打滾尖叫的階段。


    當然,她麵上還是裝著淡定高深,時不時給他發點模棱兩可的建議和鞭策,完全看不出一副被他聲音操縱得醉生夢死、鬼迷心竅的樣子。


    她沒把這些語音或者視頻發給別人,全都存進了電腦那個名叫“妖精”的文件夾裏。


    工作的時候,也經常暗戳戳地戴上耳機當背景音,循環播放,旁人以為她在審音,敬佩她一心兩用、如此刻骨,工作室的士氣都被激起了幾分。


    林老板從一開始的心虛,到現在老神在在。


    臉皮是越來越厚了。


    還有件事——她這一周來每天上班都會收到一束寧琅送的花。


    自從上次遇到他之後,他人沒來過,花卻一天不落,卡片上今天道歉明天表白的。


    裝腔作勢的深情。


    林循壓根懶得處理,每次收到都直接扔一旁的紙簍裏。


    湯歡卻覺得浪費,撿出來拆了包裝養在花瓶裏:“嘖,工作室裏免費的花藝,不要白不要嘛,反正又不是咱們花錢。”


    林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湯歡又說:“對了,我聽在睿麗上班的朋友說,最近他們小寧總挺焦頭爛額的。睿麗好像買了尋語《森林寓言》的版權,但這項目不知道為什麽,被寧副總談成了,這可是個大ip,我看下半年睿麗的項目資源會往寧副總那兒傾斜了……難為小寧總還有心思給你送花。”


    林循想起上次在尋語門口見到寧琅,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想來那會兒還沒吃閉門羹。


    她沒心思聽寧琅的八卦,隻當左耳進右耳出,抄起水杯喝了口水。


    湯歡見她不感興趣,也不再提,躊躇了會兒,托著腮,意味深長說道:“ 循循,我談戀愛了,所以,用不著你幫忙撮合我和沈鬱啦。想想還蠻可惜的,他比我男朋友還是帥一點呢。”


    林老板驚得險些被一口水嗆著,瞪大眼睛看她:“這麽快就移情別戀了?”


    湯歡害了一聲:“上周去酒吧,遇著個長得蠻帥的調酒師,我就去要了個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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