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艸,你他媽摸我幹嘛?死流氓,當老子好惹的?”


    女聲色厲內荏地落下,而後響起了某種玻璃碎裂的聲音,和中年男人拉長而嘶啞的痛呼。


    兩人扭打起來,男人似是落了下風,因為疼痛倒吸著冷氣,匆匆說:“姑娘,我就是看你醉醺醺的,扶你一下,不可以亂講的啊。”


    話是這樣說,可男人的語氣卻慌亂掩飾:“惹不起你我還躲不起麽,算了,我不跟你這個醉鬼計較。”


    說著,腳步匆匆地經過他身邊,想要逃跑。


    沈鬱眉心一跳,隻覺得渾身血液和止不住的戾氣衝上頭頂。


    他當即伸出盲杖,憑著耳畔急匆匆的腳步聲,幸運地將擦肩而過的人絆倒。


    他知道自己看不到,如果真的打起來,沒有任何優勢。於是趁著男人沒反應過來,重重摁著他後背,將他壓在地上。


    他一邊死死摁著他,一邊拿出手機想要報警。


    那男人俯趴在地上,反抗不了,看他打了110,起初還慌張掙紮著為自己辯解,可還未等電話接通,他似乎察覺出什麽,忽然停止了所有動作和聲響。


    幾秒鍾後,男人一邊低低笑了聲,一邊附在他耳邊說話。


    “原來是個瞎子。”


    “你報警,打算說什麽呢,你看到我摸她了嗎?這小姑娘醉醺醺的,你又是個瞎子,能做什麽證?我胳膊上還流著血呢,警察來了,你覺得,他們會帶走誰?”


    他聽到這話,心裏狠狠一跳,驀地沉了臉,額角青筋不住抽動著,拳頭控製不住地直往他臉上揮。


    可最終還是掐斷了電話。


    他摁著那男人不肯鬆手,生怕一鬆手,男人會再次惡向膽邊生。


    卻連分心去扶她都做不到,隻能一邊給班主任打電話,一邊死死拽著男人後領,聽她彎腰站在街邊,一聲又一聲嘶啞地嘔吐著。


    那嘔吐聲散在沉沉的風裏。


    他到今天都記得。


    ……


    當年同樣十八歲的他,對命運尚且不甘心,卻沒辦法不承認,他這個情況,最頂尖的醫學也無能為力,更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有用的。


    很多對於正常人來說,十分自然簡單的事情。


    對他來說,如同山脈海峽,難以跨越。


    身邊的人亦會被拖累。


    特製家具、二十四小時助理和司機、老太太每餐飯細心挑出的骨頭和魚刺……


    老太太常說,她就是上輩子欠了他們母子倆,這輩子來還債的。


    -


    沈鬱想到這,忍不住舔了舔幹燥至極的下唇。


    也怪他自己。


    明明十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偏重逢後一次又一次克製不住地靠近,失了分寸。


    哪怕察覺到她喜歡他的聲音,也貪婪地沒有遠離,幼稚得像個想要得到表揚的孩子,一次次炫技。


    他壓下心裏的所有情緒,疏離地解釋:“我知道你現在是想談一個輕鬆愉快的戀愛。但如果對象是我,那就很難輕鬆,也很難愉快。”


    林循覺得他的呼吸有點壓抑,聲音也很壓抑。


    她怔怔地問:“為什麽?”


    男人麵無表情地伸手,指尖在離她發頂幾寸的距離頓住,又收回。


    他的聲音如同被套上了生鏽的枷鎖。


    空洞而嘶啞。


    卻很鎮定。


    “比如今天這種情況,你喝醉了,如果沒有周洲或者其他人在,我沒辦法一個人送你回家,連停車場都找不到。”


    “如果你遇到困難,或者遭遇壞人,我沒有能力保護你,鍛煉再多也沒有用,一個十歲的孩子都能輕鬆把我絆倒。”


    他說到這裏,實在很難再繼續。


    可仍是沒停,語調散漫地接著說。


    “不說這些極端的情況,就說你想要的甜甜的戀愛、約會。”


    “我沒辦法跟別人一樣,陪著你看你喜歡的電影、陪你追劇。”


    “一起去逛街的話,我不能在你挑選衣服的時候幫你作參考。”


    “你換了發型或妝容,我發現不了,也給不了任何的反饋。”


    他的聲音麻木而幹枯。


    如同窗外長夜裏穿梭的風。


    “如果一起去旅遊,我看不到你眼裏的風景,不能感同身受,更不能幫你拍好看的照片。”


    “除此之外,平時散步,還得勞駕你照顧我,幫我看著路。”


    “一起吃火鍋,我連調醬料都做不到,得麻煩你幫忙端到我麵前。”


    “去到不太熟悉的地方,我會本能地感到恐懼、局促,談何分心照料你。”


    他說到這,忽然覺得咽喉幹痛難忍,心裏也麻木鈍痛,再也說不下去了。


    “……還有很多,你想接著聽嗎?總之,跟我在一起的話,生活的所有方麵都會受到影響。”


    “這會是你想要的戀愛麽。”


    他在十八歲那年,一次又一次衝動地想要回過頭,跟坐在後桌、近在咫尺的女孩告白。


    但那會兒,他就無數遍想過這些事,次次都無解。


    ——這些小事,就連他再看不上的人,都能輕鬆無礙地做到。


    所以哪怕寧琅不值得。


    他自己也未必值得。


    沈鬱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安撫般伸手摸摸她頭發。


    “林循,如果是別人,我可能懶得說這些。但你這麽多年獨自一個人走過來,從青原到晝山,又到南漓,養活自己,努力生活,已經很辛苦了。真的不用談個戀愛都比別人艱辛。”


    他說完話,從床上站起身,拎起一旁的盲杖,斂眉哂道:“好在我們都不是真的喜歡對方,可以及時止損。我就當你喝醉了,明天之後,我也不會再提。你好好睡,我先走了。”


    手指不自覺從口袋裏摸出煙盒,腳步加速,似乎再多待一秒,就要後悔了。


    就會難以收場。


    可下一瞬間,衣服下擺卻從身後被人拽住。


    “你先別走。”


    “沒有你長篇大論說完,不讓別人說的道理。”


    她的力道不大。


    他的腳步卻頓時僵住,眉毛一點點擰起來,漂亮的下顎也緊繃。


    像一根快要崩斷的弦。


    身後,濃釅的風吹得窗簾沙沙作響。


    她的聲音很淡,也同他的一樣沙啞。


    “沈鬱,我承認你說得對。”


    “抱歉,你說的這些我之前的確沒考慮到,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嗯,”他讚同地點頭,聲音啞的不像話,“現在明白也不晚。”


    林循歎了口氣。


    “是不晚,但我還是想試試。”


    她盯著男人瞬間僵硬的背影,低聲說:“你也知道,我奶奶去世之後,我一個人獨自生活了九年。這九年裏,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賺錢生存,為了養活自己而迫不得已。而你,是我唯一一次,自己想要的,特別想要,所以患得患失、不敢輕易開口。”


    林循不知道原因。


    她明明隻是喜歡他的聲音和外貌,隻是想跟他談個輕鬆愉快的戀愛,並不曾與他心心相印、靈魂相交。


    可剛剛聽他冷著臉說話的那幾分鍾裏。


    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髒疼痛。


    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如鯁在喉、喘不過氣。


    像是驚恐發作,但又其實不是,隻是並不比那好受多少。


    她心尖狂跳著,某一處慢慢塌陷,有一種強烈而迅速的直覺。


    ——如果今天讓他離開,那往後,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身體本能地先於大腦做出了決定。


    而此時此刻,大腦才後知後覺地,因為留住了他而慶幸。


    心裏堵著的那股氣,好像也終於能喘勻了。


    她抓著他衣服的手慢慢探到他手腕,又順著那手腕滑到他五指,輕輕拉住他。


    “我覺得不是不能嚐試……不看電影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聽演唱會。我追完我自己愛看的電視,可以跟你一起聽電台和廣播劇。”


    “我這人買衣服向來不參考別人意見,隻挑自己喜歡的,你參考不參考,意義不大。”


    “別人對我的妝容有什麽反饋,對我來說更不重要,我天生麗質不需要粉飾,得體就好。”


    “如果一起去旅行——”


    她掀開被子站起身,光著腳走到他身後。


    “——我可以告訴你,山是什麽樣,海是什麽樣,人們又是什麽樣。恰好我拍照技術很好,你這個模特也頂尖。”


    “沈鬱,”她聲音沉沉,眼神也沉,“或許我們以後不一定會很喜歡對方,這場戀愛也未必能談多久,但我覺得它一定會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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