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板有些驚訝:“離第二季開始錄還有一個月,你這麽早就開始準備了?”


    沈鬱摁滅手機,摘掉耳機,彎了彎唇:“是不是有點失望?你對象不是天才,背台詞也是要時間和精力的。”


    林循愣了下。


    才知道他每次能夠那麽流利地背誦台詞,背後下了多少功夫。


    她伸手環住他的腰,說道:“沒失望。我男朋友真帥。認真的男人最帥。”


    是實話。


    他低低笑了聲,手指輕輕撥著她頭發,忽然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今天發生了什麽?你今天情緒很差。”


    林循在他懷裏待了一會兒,慢慢覺得沒什麽不好說的。


    她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也沒看他,繼續道:“你說,窮是不是原罪啊。為什麽所有人都想給我錢呢,就很奇怪。我看起來這麽缺錢嗎?”


    他語氣沒什麽波動:“除了他們,還有誰想給你錢?”


    林循彎了彎眉毛,說道:“好多。”


    她掰著手指頭數。


    “我上大一的時候,係裏有個輔導員,跟我說如果我和他交往,他就幫我申請最高的助學金……大三那年做電商,服裝廠的老板說要包養我,一個月給我兩萬塊……還有大四畢業的時候。”


    她像開玩笑一般地說:“我成績挺好的,畢設做了一個微電影,也做得很好。導師拿了我那個作品,說是幫我投稿,結果沒過兩天,我突然發現那個微電影發表了,還得了獎,署名是係裏另一個同學,我們導師的侄子。我去找他,導師給了我一張卡,裏麵存了十萬塊呢。”


    林循睜開眼睛,忽然親了他一下。


    “他當時那個語氣,特別理所當然,他說他知道我家裏窮,這微電影本來不值錢,但他想補貼我一下。說的就好像,是在為我好。嘖,怎麽想的啊。”


    就因為這件事,她跟導師鬧翻了。


    畢業後也因為斷了人脈,在南漓影視圈混不下去。


    一來二去抑鬱症複發了,感覺人生也就那樣,就灰溜溜回了青原。


    然後,差點嫁給一個大她十二歲的包工頭。


    林循說到這,簡直忍不住笑:“那包工頭也有意思,說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漂亮,還是大學生。讓我給他生三個孩子,他每個月給我五千塊錢,我還不用出去工作,在家享福就行。”


    沈鬱擱在沙發上的手指輕輕攥起。


    他閉上眼,忍住沒做什麽表情,許久後才笑著說了句:“我們林老板真棒,才不會因為金錢屈服呢。”


    他話音落下,懷中的人卻停了停呼吸。


    她的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空間傳來。


    空洞又乏力。


    “屈服過的。”


    林循眼睛很酸,卻執拗地看著他,“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我屈服過的,你當初還問過我呢,值不值得。”


    第59章


    ◎我幫你戴。◎


    窗外是晝山沉靜的夜, 像隻蟄伏在大雪裏的猛獸,睜著黑色的眼睛。


    房間裏也靜。


    空氣仿佛凝滯了。


    林循不確定沈鬱還記不記得她臨走時,他說過的那句話。


    畢竟對他來說, 那隻不過是高中生涯的一個小小插曲。


    可對她來說, 是有些難以啟齒的,除了程孟之外,她沒告訴過任何人。


    這好像是她的人生開始崩壞的重要一步。


    其他人怎麽想她現在無所謂了,但沈鬱……她其實很在意他的評價。


    林循深吸了一口氣,沒再看他, 指甲輕輕掐進了手心裏,稍稍放鬆了些語氣,兀自說道:“你應該記得的吧,我高中被退學,是因為跟寧琅……‘早戀’。”


    她說到“早戀”那兩個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莫名感覺腰間箍著的手腕緊了緊。


    “……記得。”


    “嗯,”林循聲音低了一些, 深吸了一口氣,坦白道, “其實,當時跟他早戀的人, 不是我。我那會兒整日忙著我爸的案子, 我奶奶身體又不好, 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哪裏抽的出來空談什麽戀愛。”


    “……”


    林循刻意地沒去注意沈鬱的反應, 她語速很快, 像是害怕自己但凡停下來, 就沒勇氣繼續說下去了。


    “和他早戀、在小樹林裏親熱被來巡視的省領導發現的,是廣播社裏的一個學妹。當時事情鬧得很大,下場你也知道了……為了保護那個學妹,”她眼睫輕扇,無意識地掰開他的手指,一根根把玩著,“寧琅就跟校領導說,那個人是我。”


    “開除的通報幾乎第二天就下來了,像是要給這事兒趕緊敲上一個不會被推翻的章……我去找了校長、主任,但這件事已經被寧琅的爸爸壓下來了,我說什麽,他們都不聽。當時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啞巴,沒有一個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後來寧琅找了我。他說我性格好,很堅強,不像那個女孩子,單純又脆弱,被開除了可能會活不下去。他還說……他們會負責幫我安排一個更好的學校,還可以給我支付未來的學費……”


    林老板半闔眼睫,摸索著他剪得幹淨妥帖的指甲蓋,低低地歎了一聲。


    “總之確實蠻奇怪的,我是在青原的大山裏長大的,那裏有成片成片未開發的原始森林。可沒想到等我到了晝山,才真正認識到,何為原始——”


    “——最原始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最原始的欲望、醜惡、傾軋。”


    “我沒要他幫我安排學校。”


    林循喉頭哽了片刻,忽然緊緊牽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種,像是生怕他聽完下一句走掉。


    “但我,”她閉了閉眼睛:“……我認下了這件事……我跟寧琅要了二十萬。”


    她說到這裏,呼吸急促了一點。


    似是想為自己的惡劣解釋一句般,補充道:“當時孫律師的報價就是二十萬……我實在沒有錢……我爸在等我,他在地下埋了那麽多年,可傷害他的人卻逍遙法外。我爸在晝山的那幾年裏,像一棵沒有根的浮萍,連失蹤了都沒人發現……隻有我和奶奶能幫他討回公道了。我奶奶每天拿著一筐一筐的雞蛋去找那些我爸的工友,但一點線索都沒有……趙一舟抵死不認,陳年舊案,警方也找不到證據……沒有人能幫我們。”


    她聽不到他的呼吸,手指卻被他握得很疼。


    林循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好委屈。


    明明之前想到這件事,隻覺得可笑又悲哀。


    可此刻跟他說的時候,心裏麵鋪天蓋地地填滿了委屈和難過。


    為十八歲的自己,後知後覺地覺得委屈。


    她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聲音也開始發抖:“沈鬱,我離開的那天,你問過我值不值得,那時候你是不是……挺瞧不起我的。但我真不是為了談戀愛連前途都不要的人……”


    “小時候在青原大山裏,整個村子隻有我一個女孩子能讀書。我爸就是為了讓我能走出大山,去更大的世界,才孤身一人不遠萬裏來晝山打工的,為了我的學費生活費,那麽多年他都沒回過家,連硬座都不舍得坐……”


    “後來,我十五歲那年跟著奶奶到了晝山,她鼓勵我考了一中,但擇校費要好幾萬。當時我說我不想繼續念了,她在家裏掉了半天淚,拿了一半的拆遷款出來,背著我去交了擇校費。”


    “我奶奶供我上學不容易,我高中三年的學費是她用一根又一根的烤串賺出來的,你沒見過她的手,被鐵簽紮得全是孔洞,外頭又裹上了一層層的老繭,像蠶蛹……”


    “所以,”林循哭得肩膀都在抖動,“如果不是當時那種情況,我肯定會抗爭到底的……我不想退學,我也沒打算辜負他們……你相信我嗎?”


    她說到這,幾乎泣不成聲。


    為自己。


    更為如今埋在青原山裏的兩盒骨灰。


    她不懂這命運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們。


    這個城市。


    真的會吃人。


    林循說到這,停下所有辯解,隔著灼熱的眼霧抬起頭,想要看看他,可雙眼卻被捂住。


    所有氤氳的潮濕都藏進了他手心裏。


    下一刻,那隻溫熱修長的手又滑到她後腦,霎那將她的臉摁在懷裏。


    林循垂下眼眸,隻能看到他脖頸上突起的青筋,和上下震動的尖銳喉結。


    “嗯,我相信。”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如同被冷厲的風雪穿透了咽喉。


    “小時候奶奶就跟我說,不要拿別人的東西,要行得端坐得正,不然會被人戳脊梁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我沒辦法了……”


    林循閉上眼,抽噎地厲害,半晌後仍是貪心地問了句:“所以,你不會看不起我的,對不對?”


    他沒說話,很久之後,林循感覺他稍稍彎了脊背,下巴貼在她發端,緩緩地,呼出一口很長的氣。


    才總算壓下了什麽:“怎麽會,是我該跟你道歉。”


    他實在是難以控製自己的表情,所以不肯讓她抬頭。


    他從來沒想過是這樣的原因。


    哪怕當時聽方忖提起那二十萬的時候,他也疑惑過,她是怎麽拿出的那筆錢,卻也沒想過是這個原因。


    但不論如何。


    他居然在她那麽艱難的時候,誤會了她這麽多年。


    他一直以為她當真是因為喜歡上了那麽個人渣,所以才不惜放棄自己的學業。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瞧不起她過,隻是覺得惋惜、不甘心、替她痛心。


    嫉妒得要發瘋,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好的姑娘,讓他隻敢將她放在心上、不忍觸碰的姑娘,怎麽就會喜歡上那樣的人渣呢。


    僅僅是這樣而已。


    可他不甘心了那麽多年,今天卻忽然覺得。


    還不如是他以為的那樣。


    他寧願不是這麽個可笑的原因,寧願她在十幾歲的歲月裏,除了那些苦難,也曾在另一個人身上感受過一絲喜悅與甜蜜。


    懷裏的人依舊很瘦。


    骨骼上包裹的皮肉很薄。


    但這樣纖細的皮肉之下,孕育著一顆千瘡百孔卻依舊強大的心髒。


    滋養著富有生命力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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