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咻——”的一聲。


    一枚箭矢直穿叛軍腦門,鮮血噴湧而出,若是方才他沒丟下宋令枝,興許那箭,穿過的還有宋令枝的腦袋。


    這一箭,是從沈硯手中發出的。


    滿院靜默,眾人齊齊望向沈硯,等待他發號施令。


    沈硯未再多語,月白身影踏上台磯,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沒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後,宋令枝再一次見到沈硯,他已是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曆曆在目,雨夜蕭瑟,案上紅燭燃盡,宋令枝雙手沾滿鮮血,她喃喃抬首,眼中蒙上一層水霧。


    宋令枝一字一頓:“……沈、硯。”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樣,有前世的記憶,宋令枝聲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頜的手指緩緩鬆開,沈硯不動聲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詳著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淚眼婆娑,鬢鬆釵亂,耳邊的金鑲紅寶石耳墜晃動,映照滿室的燭光。


    美人姣姣,雙目垂淚,泫然欲泣。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頜的手指終於鬆開,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著賀鳴咽下。


    那是蘇老爺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統共也就三顆,如今用上一顆……


    宋令枝攥著手上金絲繡製的香囊,僵硬抬頭:“為什麽?”


    若是沒有沈硯,今夜應是她和賀鳴的大婚之夜。


    或許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或許相濡以沫兩情相悅。


    明懿山莊偏遠靜雅,賀鳴可以在此處念書,宋令枝亦可在旁陪著研磨,紅袖添香。


    若是煩了累了,她也可帶上白芷秋雁,出門賞玩,或騎馬或放紙鳶。待賀鳴上京趕考,她可陪著人去,也可在家掐著手指頭數日子,或是回府尋祖母遊樂,陪祖母看戲聽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還能跟著白芷學針黹,給小孩做虎頭鞋。待孩子大些,賀鳴也能口傳手授,親自教導小孩的功課。


    他們本該同天底下所有的尋常夫婦一樣,日子平淡如水,無波無瀾。


    “為什麽?”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歡我……”


    為什麽還要出現在她麵前,親手敲碎她平靜的日子。


    她和沈硯,本不該再有交集的。


    長夜氤氳,蒼苔露冷,□□夜寒。


    嫣紅喜服曳地,賀鳴的傷口雖不再往外滲血,看著卻仍是猙獰可怖。


    宋令枝無力閉上雙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維持臉上的鎮靜。


    “沈硯,我可以當今夜沒見過你,隻要你馬上離開……”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雙淺色眼眸落滿淚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歡你了,你也不喜歡我。我們當就此別過,再不複……相見。”


    黑夜如墨,急雨驟歇,隻聽零星雨珠自簷下滾落,漸起一地的泥濘。


    屋內燭火搖曳,苟延殘喘,似一位耄耋老人,隻身撐起一隅的亮色。


    沈硯逆著光,頎長黑影籠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聲囈語:“……不、複、相、見?”


    沈硯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譏誚,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懶聲丟下三字,沈硯起身,大紅絳紗袍自夜色輕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隻覺後脊生涼:“那你想要什麽?”


    通透銅鏡映出宋令枝慘白無血的一張臉,再往下,是賀鳴染紅鮮血的袍衫。


    刺眼奪目的鮮血透過指縫,一點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聲音輕輕,“沈硯,你也想……殺了我嗎?”


    前世的糾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無心再來一遭,也想不通沈硯為何糾纏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對著自己的那道身影終於不再往前,沈硯轉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絳紗袍衫鬆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許陰冷之氣。


    指間的青玉扳指輕輕轉動,沈硯望著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語。


    房中落針可聞,隻餘燭光搖曳。


    良久,方聽得頭頂傳來沈硯的一聲輕笑。


    “宋令枝,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這麽……天真。”


    沈硯語氣輕輕,“你自然是要死的。”


    他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黑影似化不開的濃霧,將宋令枝層層籠住。


    宋令枝知曉那麽多將來之事,自然是留不得,隻是如今還不到時機。


    沈硯眸光冰冷,垂眸睥睨。


    不止宋令枝活不成,還有……整個宋府。


    他向來隻信寧枉勿縱。


    .


    喜房的紅燭燃了整整一夜。


    大病初愈,宋令枝本就精神不濟,經此一遭,又連著發了一夜的高燒,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的晌午。


    日光滿地,園中柳拂香風。


    宋令枝扶榻而起,榻上的紅棗蓮子早被白芷秋雁收走去,隻剩案上燭淚點點。


    槅扇木窗上還貼著大紅喜字,宋令枝扶榻坐起,三千青絲輕垂在腰間。


    喝了一小碗燕窩粥,她精神總算好些,又命白芷將房中一應“喜”字摘下。


    白芷誠惶誠恐:“姑娘!”


    宋令枝大婚之夜,她和秋雁被迷香放倒,再次醒來已是天明。


    天翻地覆,本該服侍他們的奴仆婆子,如今卻全都聽令沈硯一人,成了監視宋令枝的人。


    白芷嗓音喑啞,她還不知沈硯的身份:“姑娘,那不是嚴先生嗎,他怎的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還、還將姑娘困在此處?”


    ……嚴先生。


    三日前沈硯的言語猶在耳邊,沈硯疑心重,又是那般的心狠手辣,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若是白芷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可能宋令枝明日就能見到她的屍首。


    宋令枝心口打顫,冷汗涔涔,宋令枝貝齒緊緊咬住紅唇:“莫再提他。”


    園中定有沈硯的眼線埋伏,宋令枝不欲多言:“賀哥哥呢,他可還安好?”


    白芷:“賀公子一切都好,姑娘莫急。嚴、嚴公子身邊那人替賀公子瞧過了,說隻是失血過多,那一劍未傷及要害,並無大礙,隻需將養些時日,便可大好。”


    賀鳴是受自己所累,方落得這樣一番田地。


    宋令枝輕聲:“他在哪,我過去瞧瞧他。”


    東次間內。


    青紗帳慢輕垂,賀鳴靜靜躺在天然羅漢床上,肩上的傷口裹著厚厚的紗布,秋雁半跪在腳凳上,眼睛哭得紅腫。


    聞得宋令枝的聲音,她端著漆木茶盤,輕手輕腳挪步而出。


    “奴婢才剛給賀公子喂了藥,姑娘放寬心,這兒有奴婢守著。”


    宋令枝點點頭,餘光瞥見榻上杳無生氣的賀鳴,又忍不住掐緊掌心:“祖母給我留了兩根千年人參,若有需要,盡管取去。”


    秋雁福身應是。


    賀鳴還昏迷不醒,宋令枝不欲多加叨擾,隻略坐片刻,便起身回房。


    廊簷下湘妃竹簾輕垂,穿花度柳,撫山依泉。


    這山莊是宋老夫人花了大心思的,自然是處處合宋令枝的心意。


    轉過影壁,月洞門近在咫尺,隻需再往前半步——


    忽的,假山後轉過一婆子,眉眼嚴肅,不見半點笑意:“姑娘且慢。”


    她垂手,麵上卻半點敬意也無:“主子吩咐了,姑娘身子欠安,在園裏逛逛便是。”


    白芷忍無可忍,狠狠將人往前一推。


    平平無奇的一個婆子,白芷卻怎麽也推不動,她氣得破口大罵:“誰給你們的膽子攔姑娘,等我見到老夫人,我定要好好告上你們一筆……”


    “白芷。”


    頭暈眼花,宋令枝撫額,雙眉緊皺。


    她忽的想起,祖母曾尋金明寺的高人算上一卦,說這山莊伺候的都得是生人,想來這位高人,也是沈硯的手筆。


    這山莊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沈硯的人。


    宋令枝冷笑兩三聲:“不能出去便罷了,白芷,你替我研磨,我想給祖母寫信。人不能出去,信總可以罷?”


    若是她一封家書也無,祖母亦會起疑心。


    婆子不語,隻垂手低頭。


    宋令枝甩袖離開。


    那封家書自然送至沈硯手上。


    暖日生香,紫檀嵌理石書案上供著爐瓶三事,檀香嫋嫋。


    嶽栩跪於下首,雙手奉上一封書信,畢恭畢敬:“主子,這是姑娘剛送去外院的,說是給宋老夫人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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