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夢多,且賀鳴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離開明懿山莊……手心冷汗沁出,隔著一扇槅扇木門,宋令枝清楚聽見張媽媽小聲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過是二門伺候的,哪曉得姑娘喜歡什麽樣的,不若你隨我一起,也好有個幫襯。”


    白芷反唇相譏,隨手打發下首跪著的小丫鬟跟著一起:“姑娘身邊離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讓她跟著去便是。”


    張媽媽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樂意帶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頂事,好歹能幫忙盯著點。


    她撇撇嘴:“折騰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


    口中罵罵咧咧,不情不願轉身離去。


    蒼苔濃淡,張媽媽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罵聲更甚,又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金絲線盤織的香囊,珍寶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塵土,小心翼翼藏在懷裏,深怕讓人瞧見。


    這香囊還是她從那小丫鬟手裏搜刮得來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張媽媽眉間難得有了笑意,別的不提,自從有了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幾次守夜都差點睡過去。


    隻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後,最後竟是讓那不相幹的小丫鬟落了好處。


    台磯下,小丫鬟瑟瑟發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讓張媽媽拿了去的,並非奴婢不要……”


    白芷細心為小丫鬟拭淚,又自懷裏拿出一兩銀子:“我昨兒聽人說,你弟弟病了等著家用,這銀子你拿著,快快替他尋個好大夫才是正經。若是張媽媽來了,有我呢。”


    小丫鬟雙眼垂淚,朝白芷連嗑三下響頭,轉身匆忙離開。


    滿園春日,悄無聲息。


    浴池水汽氤氳,宋令枝這些時日陸陸續續帶來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機多添了幾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畢,白芷又替她取下鬢間玉簪寶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鈿錦匣往旁旋動,果真瞧見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賀鳴行動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攙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墊後。


    密道長而窄,細細長長的一道,隻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著賀鳴,橫著往前走。


    步履緩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額間已冒出薄薄細汗,汗流浹背。


    夾道兩側並未掌燈,昏暗無光,隻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搖搖欲墜。


    秋雁回首,艱難喚了一聲:“姑娘,你可還行?若是……”


    話猶未了,忽聽頭頂上方傳來張媽媽的聲音:“人呢,怎麽院子都沒人了?這該死的丫頭,就知道偷跑出去頑。看我逮到,不撕爛她的嘴。”


    槅扇木門敲了兩三下,張媽媽沙啞聲音傳出:“姑娘,錦衣老奴拿來了。”


    白芷和秋雁當即瞪圓雙目,他們還沒走遠,倘若張媽媽真的闖入浴池,後果不堪設想。


    敲門聲仍在繼續,一聲接著一聲,在夾道回響。


    久久不停。


    日光曬人,張媽媽垂手侍立在廊簷下,一張老臉滿是皺紋。


    她悄聲上前,耳朵幾乎要貼在槅扇木門上。


    浴池安靜無聲,隻有滿園鳥鳴雀啼相伴。


    張媽媽心下嘀咕:“別是下山了罷,不對……我剛從山上來,並未瞧見有人下山。”


    她忽然睜大眼。


    掌心用力朝前一推,緙絲屏風擋著,張媽媽隻能瞧見屏風後閃過一道模糊身影。


    也不知道宋令枝熏的何香,屋中香氣竟比往日濃了些。


    遲疑間,宋令枝不悅聲音自屏風後傳出:“吵什麽?你在你主子麵前,也是這樣大呼小叫的?”


    烏發長長垂在腰間,隔著十二扇緙絲屏風,隱約能望見那一抹盈盈一握的細腰。


    宋令枝嗓音慵懶,似是剛被人吵醒。


    張媽媽唬了一跳,趕忙跪在地上,雙眼垂地,恰好望見宋令枝一雙纖細白皙的腳腕。


    果真宋令枝還在屋內。


    張媽媽暗罵一聲晦氣,若是宋令枝真的逃跑被自己逮到,她還能在沈硯跟前立功。


    張媽媽伏首叩地:“是老奴唐突了姑娘,隻是怎的不見秋雁、白芷兩位姑娘?”


    宋令枝輕哂:“你這話倒是問得奇怪,奴才的事,你問我?”


    張媽媽腦子一時轉不動,隻低頭認錯,又道:“姑娘,您要的茶和錦衣,老奴給你拿來了,您看是要……”


    宋令枝身上還穿著那灰撲撲的下人袍衫,隻鬆了發髻。


    身後,密道的入口雖讓自己重新關上,然白芷和秋雁都不在,甚至連賀鳴都不見蹤影。


    若是張媽媽瞧見喊出來,沈硯留在院子暗處的眼線定會起疑。


    張媽媽試探出聲:“……姑娘?”


    宋令枝不動聲色,拿絲帕捂住口鼻:“放著罷。”


    浴池水聲汩汩,案幾上的青花纏枝蓮花紋燃著熏香,青煙未盡。


    張媽媽不甘心,跪著朝前:“姑娘,賀公子還在屋裏嗎?老奴別的不會,倒是生了一身好力氣,若是姑娘需要人搭手,盡管找老奴便是。”


    風聲鶴唳,園中藏著的暗線似乎發現蹊蹺,有黑影自窗前掠過。


    宋令枝心跳驟停,掌心冷汗連連。


    張媽媽身影往前傾,眼看她快要挪到屏風旁——


    宋令枝忽的輕笑:“好啊。”


    園中風聲驟歇,先前冒出的黑影也一點點往後退去。


    張媽媽眉眼的疑慮漸散,心下直打鼓:“那姑娘要老奴做什麽?”


    宋令枝漫不經心:“跪著便是。”


    張媽媽不解:“……姑娘?”


    宋令枝:“張媽媽不是瞧過我的畫本嗎,我要同賀哥哥做什麽,你會不知?”


    雙頰漲紅,張媽媽一張老臉似在熱油中滾過,一會紅一會白。那畫本她自然是瞧過的,一想到隔著一扇屏風……


    張媽媽臉紅耳赤:“姑娘莫拿老奴開玩笑,老奴哪裏見過什麽畫本,且賀公子還未大安,姑娘莫要、莫要……”


    她著實開不了口。


    宋令枝不以為意:“無妨。”


    萬籟俱寂,園中隻餘樹影婆娑,那黑影亦是消失得無影無終,好像方才一閃而過的身影,不過是宋令枝看錯了眼。


    宋令枝輕瞥窗外,緊握成拳的手指緩慢鬆開。


    張媽媽叫苦不迭,又不敢出爾反爾,隻仰首,試圖說服宋令枝放自己出去,她著實沒有聽人牆角的怪癖。


    且不知為何,在這屋裏待久了,她總覺得頭暈眼花,四肢癱軟無力。


    “姑……”


    幹涸的薄唇輕張了張,倏然從屏風後闖出一道黑影,宋令枝眼疾手快,將一方絲帕牢牢捂在張媽媽口鼻。


    濃烈的香氣闖入鼻尖,張媽媽愕然瞪圓眼珠子:“唔——”


    迷.香無孔不入,轉瞬之際,張媽媽身子發軟,整個人無力跌倒在地。


    眼前模糊不清,她隻能望見頭頂懸著的一盞水草帶油托燈。光影朦朧,宋令枝灰色袍衫從張媽媽眼前掠過。


    “來、來人……”


    雙唇輕張,上下闔動。


    香氣入鼻,張媽媽徹底陷入了昏迷。


    香爐中的香餅又添了幾塊,宋令枝不敢耽擱,匆忙往密道跑去。


    那香出自秋雁之手,幸好她在製香上下了苦功,當初來明懿山莊,秋雁連家中香料古籍一並帶來。


    誤打誤撞,那迷.香的方子竟派上用場。


    夾道逼仄漆黑,張媽媽隨時都有可能醒來,宋令枝一刻也不敢停下,她拚命朝前奔去。


    風聲掠過耳邊,夾道狹小,光禿禿的牆壁仿佛一眼也望不見盡頭。


    宋令枝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氣息急促,上氣不接下氣。


    身後無盡的黑暗似一張巨網,似是宋令枝慢一步,都會被吞噬幹淨。


    快些,再快些。


    三步、兩步、一步。


    終於,豁然開朗——


    視野清明,從昏暗無光的夾道離開,入目是後山的鬱鬱蔥蔥。


    青山疊翠,疏林如畫。


    日光亮堂,宋令枝險些睜不開眼,她抬手,擋住頭頂刺眼光線。


    指縫溜進的春光裏,白芷和秋雁倚著青鬆,正急得滿頭是汗,原地打轉。


    忽然瞧見跑出的宋令枝,兩個丫鬟皆是哽咽出聲,哭著朝她跑去:“姑娘!”


    頭上肩上,宋令枝渾身上下灰撲撲的,就連發髻也鬆鬆垮垮,似是隨便挽了一髻。


    是她從未有過的狼狽。


    精疲力竭,宋令枝依然不敢掉以輕心:“張媽媽一時半會趕不來,我們快走。”


    秋雁唇角挽起幾分笑:“姑娘放心,那香奴婢下足了料,她這一睡,今夜定然起不來。”


    先前怕出紕漏,秋雁還特地做了香囊送小丫鬟,想拿小丫鬟練練手,熟料那香囊竟被張媽媽搶了去。


    宋令枝笑笑:“她雖醒不來,然那園子一直有人盯著,若是見我們遲遲未出,定會起疑心。”


    秋雁唇角笑意漸斂:“是奴婢思慮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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