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冷笑兩三聲:“這有何稀奇,來這的人都這麽說。都死到臨頭了,還指望麵聖呢,真當見聖上一麵那麽容易。”


    頭兒敲敲獄卒的腦袋,“且我聽人說,這人是行刺陛下進來的,倘若真麵聖,他再給陛下……”頭兒聲音漸漸收起,“那你我的項上人頭,可真就不保嘍。”


    頭兒背著手,大跨步往外走去。


    晨曦微露,日光透過那一方小小的鐵窗,老道整個人奄奄一息,手指上的血珠一點點往下流。


    幹涸破裂的嘴唇艱難扯動,他低聲嘟囔。


    “胭脂、胭脂鋪、馬、馬……”


    腦袋漸漸低垂。


    迎麵又是一桶鹽水潑下,滾燙的熱水燙得老道渾身激靈,他痛苦睜眼:“馬、馬……”


    當初和他要閉息丸的,是開胭脂鋪子的馬掌櫃,還有、還有胭脂鋪的東家。


    他隻聽過馬掌櫃喚那人“東家”。


    ……


    夜色如水,月影橫窗。


    那老道在地牢關了兩日兩夜,送來的竹簡足有半人多高。


    宮人小心謹慎捧著竹簡,如雙翅站在下首。


    少頃,方聽得書案後傳來低低的一聲:“都下去。”


    一眾宮人福身,款步提裙,悄聲退下。


    燭光搖曳,緙絲屏風上映照出兩道身影。


    廊簷下簷鈴晃悠,院落無聲,隱約聞得淡淡的桂花香。


    宮人挽手,走遠些,才敢輕聲語。


    左右張望,宮人聲音怯怯,手上提著羊角燈:“姐姐等我,這一處悄無聲息的,我看著都害怕。”


    “膽小,這可是乾清宮,有何好怕的。”


    “陛下有真龍護身,自然不怕,我不過就一個小丫鬟,自然怕了。難不成姐姐不怕那玩意?”


    她壓低嗓子,“我聽說那鬼火可厲害了,前兒還有人在街上瞧見了,還有人說是先皇……”


    話猶未了,當即被人剜了一眼,“你不要命了,連這都敢說。”


    庭院深深,殿宇精致,四麵木板鏤空,鑲嵌各色槅子,或供著美人瓢,或設官窯三足洗。


    鎏金異獸紋銅爐燃著鬆柏之香,褥設芙蓉。


    嶽栩垂手侍立,餘光在那高如山的竹簡輕輕掠過,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大理寺折磨人自有一手,短短兩日,那老道如滄桑十年,隻剩一口氣吊著。


    竹簡上寫著,全是那老道的罵詞。


    沈硯漫不經心翻過,全是老生常談的言語,無半點新意。


    了然無趣。


    沈硯又隨意撿起一冊,翻開,一目十行,草草掠過。


    竹簡“嘩啦”一聲,瞬間被丟棄在地上。


    嶽栩屈膝跪地,眼皮輕抬,無意瞥見竹簡上“弑父”二字,當即垂下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深怕望見更多大逆不道之語。


    他低身:“陛下,這老道滿口胡言亂語,何不……”


    “……胡言亂語?”


    沈硯輕哂,漆黑眼眸低垂,蘊著化不開的嘲諷譏誚,“他說的不是實話嗎?”


    “——陛下!”


    嶽栩驚呼,垂眼伏地叩首。


    “慌什麽。”沈硯不以為然,指尖撚過腕間的沉香木珠,“民間不是都說,朕弑父殺君,天理難容。就連朕的好父皇,死後還不肯托生,夜夜在京中遊蕩,時刻等著取朕的性命。”


    雙手撐在紫檀嵌玉理石,沈硯一字字,聲音輕輕,似輕描淡寫。


    嶽栩心驚膽戰:“陛下,鬼火在京中遊蕩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這兩日屬下已命金吾衛加強防守,想來不日就能將那歹人捉拿歸案。”


    嶽栩雙眉緊皺,心中疑慮重重。也不知是那背後人聽到風聲,這兩日倒是在家躲著,京城中連著兩夜太平無事。


    沈硯指骨在案沿上輕敲:“朕記得小時候,京中也曾有鬼火出沒。”


    不過是些小人裝神弄鬼,隻是先帝貪生怕死,故而在各地招攬能人異士。玄靜真人當初就是靠著收伏鬼火,得到先帝的賞識重用。


    不過自導自演的詭術罷了,也就先帝愚昧無知,才會深信不疑。


    沉香木珠在沈硯指尖輕轉,他輕笑,“這麽多年過去,倒是半點長進也無,著實無趣得很。”


    嶽栩心中震撼,駭然:“陛下,那玄靜真人早就氣盡身亡,師門一脈也……”


    聲音戛然而止。


    嶽栩後知後覺,地牢關著的那老道也自稱是玄靜真人的徒弟,他深覺不可思議:“這不可能,當初是屬下親自看著他們咽氣的,總不可能這世上真有還魂之術。”


    他抱拳,“……屬下這就帶人去搜那老道的住處。”


    若是京中鬼火真是那老道的手筆,那他定和玄靜真人脫不了幹係。


    當年玄靜真人師徒被滅門,或許還有隱情。


    嶽栩躬身退下,槅扇木門推開又合上。


    月光細細長長的一道,灑落在窗前案上。


    “還魂之術……”


    沈硯臨窗對月,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沉香木珠,漆黑瞳仁低低垂著。


    眼中思緒不明。


    他自是不信世間有還魂之術一說,不過是同鬼火一樣,是有奸滑宵小之輩作祟罷了。


    沉香木珠光滑圓潤,沈硯低聲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語,“若你真的還活著……”


    倏然,唇齒溢出一聲冷笑。


    沈硯抬眼,複望向園中。


    滿園蕭瑟,秋風乍起,驚落一地的冷清。


    ……


    ……


    平海島不比江南,入了秋,海風掠耳,侵肌入骨。


    宋令枝向來畏冷,暖閣早早擺上鎏金琺琅銅腳爐,一旁長條案幾上,亦是設著銀火壺。


    金絲炭滾滾燒著,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後,為她挽發梳妝。


    一身輕薄秋衫,如凝脂手腕懸在半空,白芷挽唇輕笑:“這平海島可真真奇怪,明明冷得厲害,他們倒是半點也不怕。姑娘不知道,他們都不用金絲炭的,為著這點金絲炭,魏管事可真是煞費苦心……”


    一語未了,宋令枝手上的玉簪忽然落地。瑩潤光澤的紅珊瑚砸落一地,叮咚作響。


    白芷唬了一跳,趕忙從地上撿起,裹在絲帕細細擦拭,她笑道:“姑娘這是怎麽了,這兩日都心不在焉的?”


    宋令枝側目,雙耳似染上煙霞之色。窗外秋風颯颯,疏林如畫。


    她又想起了魏子淵那一聲“枝枝”,以及他落在自己耳邊的輕笑。


    白芷不明所以:“前日姑娘也是這般,好好地走在路上,忽然就對魏管事……”


    宋令枝:“白芷。”


    白芷轉眸:“……嗯?”


    宋令枝:“日後不許在我麵前提他。”


    白芷不解:可是魏……”


    宋令枝一記冷眼掃過:“再提一句,你就回香娘子那幫忙理賬。”


    白芷當即閉上雙唇。


    香娘子有一手製香的好手藝,回了平海島,依然過得風生水起。


    香料鋪子忙得腳不沾地,秋雁時常在鋪子打下手,天不亮就出門。


    府上隻留了白芷在宋令枝身前伺候。


    秋風拂麵,廊簷下金絲藤紅竹簾低垂。


    宋令枝前往宋老夫人院中請安,穿過影壁,遙遙傳來宋老夫人的笑聲。


    “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到,是該如此。柳媽媽,這奶油果子我吃著極好,你讓廚房再送些來,給小魏帶去。”


    ……魏子淵居然也在。


    宋令枝腳步一頓,轉身當即想走。


    簷下的小丫鬟眼尖,俯身替宋令枝挽起鬆石綠軟簾,她笑著朝裏喊道:“姑娘來了。”


    宋老夫人撫掌大樂:“枝枝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奴仆婆子笑著迎宋令枝進屋。


    魏子淵果真在房中,一身雪青色緞繡海水紋長袍修身,他一手垂在腹間,琥珀眼眸熠熠。


    宋令枝偏過身子,避開魏子淵的目光,直往宋老夫人懷裏鑽去:“祖母。”


    宋老夫人摟著宋令枝道:“枝枝,快來祖母這。可


    曾用過早膳了?你父親今日又讓人送了好些青花魚來,枝枝可要試試?”


    自來到平海島,宋瀚遠日日陪著薑氏出船垂釣,時不時打發人送些魚到宋老夫人院中。


    宋老夫人笑笑:“還有好些生蠔,說是讓人淋點青檸,當眾撬開吃最好。我瞧著怪怕的,你若是想吃,祖母讓他們送來。”


    宋令枝連連搖頭,言笑晏晏:“我可不敢。”


    早膳還未用,宋令枝隻隨意吃了半碗鵪鶉湯,便不肯再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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