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攜著錦匣,馬車緩緩步入長街。


    王宮巍峨,近在咫尺。嬤嬤早早候在公主寢殿前,見她來,憂心忡忡迎了上去。


    “公主怎的又出宮了?王後醒來看不見你,又哭了好幾回。”


    公主抱著畫軸,快步朝王後寢宮走去:“嬤嬤,我給母後帶來了好些錦匣,她定然也會喜歡的。”


    弗洛安王後纏綿病榻多年,槅扇木門推開,女子虛弱慘白的容顏落在公主眼中。


    她忙忙奔至榻前,握著王後的手低聲呢喃:“母後,我回來了。”


    公主揚手,命人將十來個錦匣搬上前,又細細將多寶閣道與王後聽:“也不知這法子是何人想出的,竟如此有趣。”


    王後笑得溫和,幹瘦手指撫上女兒的雙頰:“你喜歡就好。”


    王後當年產下一對龍鳳胎,後來皇子慘遭歹人毒害,下落不明。王後鬱鬱寡歡多年,滿腔愛意都落在女兒身上,隻要醒來就一定要見到公主。


    公主彎眼笑笑:“母後,我今日還見到一人,他同母後的眼睛一樣,都是琥珀色的。”


    王後無意他人的事,隻心不在焉聽著,有氣無力道:“……是麽?”


    “自然是真的,若是改日母後身子好些,我陪母後出宮瞧瞧,他長得可真真好看,鼻子……鼻子有點像父王。我在馬車上畫了畫像,母後你看!”


    王後漫不經心抬起眼眸。


    古井無波的一雙眸子忽的頓住。


    詫異、愕然,震驚、難以置信。


    千萬種情緒一齊湧上心間,王後那雙渾濁平靜的眸子忽然瞪圓。


    長發披在身後,王後倏然仰起頭,一雙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女兒:“這是誰,你是在哪裏看見她的?”


    常年臥病在榻的人手上力道並不大,隻是王後手指甲長長,在公主手上留下兩道清晰抓痕。


    寢殿一眾宮人以為王後又犯病,忙不迭上前,將人拉開。


    嬤嬤苦口婆心,深怕王後抓疼公主,她聲音焦急不安:“王後,這是公主!您鬆手!這是公主!”


    王後連連搖頭,指甲掐著公主的手臂,一雙宛若枯井的眼睛熱淚盈眶,她嗓音淒厲沙啞。


    “告訴母後,他是誰!他是誰!”


    情急之下,王後連聲咳嗽,一張臉漲得通紅,捂著心口直落淚。


    公主著急,顧不得手上的疼痛,連聲命人傳太醫來。


    畫紙緊緊捏在王後指尖,她聲音哽咽,聲淚俱下:“不要太醫,你告訴母後,他……他是誰?”


    公主驚覺王後犯病是因為她在馬車隨手畫的魏子淵,忙曲膝,半跪在王後榻邊:“是我今日在多寶閣看見的人,母後若是想見他,我命人傳他進宮,可好?”


    王後縮緊的瞳孔渙散,手上鬆了力,她連連點頭:“好!好!你快去,快傳他進宮,母後想見他,這麽多年,母後終於找到他了。”


    公主溫聲供著人:“那母後先吃藥,吃完藥,興許人就到了。”


    殿中宮人麵麵相覷,低頭不語,見怪不怪。


    這麽多年,王後時常犯病,有時也會認錯人,錯將他人認成早年被歹人帶走的皇兒。


    公主悄聲安慰王後,服侍她用完藥,輕聲退出寢殿,朝侍女道:“人可入宮了?”


    侍女為難:“公主,王後應是生病認錯人,若真的是二王子……”


    公主橫眉立目:“不管是不是真的,都給我帶來。”


    侍女福身應“是”。


    ……


    細碎的日光灑滿宮道。


    秋景蕭瑟,殘花落了一地,殿宇巍峨,金窗玉檻,門欄上鑲嵌寶石瑪瑙,金玉作地。


    一台軟轎緩緩在王後寢殿前停下。


    宮人立在廊簷下,垂手侍立,有大膽者,偷偷抬眼往外瞧。


    軟簾挽起,最先入目的是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指。再往後,環佩叮當,石榴紅寶相花紋蟬翼紗曳地,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半遮臉。


    露出的一雙杏眸盈盈,如秋水瀲灩。雲堆翠髻,耳邊一對景泰藍紅珊瑚耳墜輕垂,點染曲眉,燕妒鶯慚。


    宮人麵露怔忪,震驚王後苦尋多年的二王子居然有如此怪異的癖好,且這張臉,怎麽看都是如花女子。


    倏地。


    錦衣曳地,又有一人從軟轎而下,一身象牙白緙絲泥金雲紋長衫,琥珀眼睛如矩,唯有望向宋令枝,魏子淵眼中的冰冷霎時化成融融春水。


    公主等不及,提裙親自迎出,她抬袖,一手擋住頭頂刺眼光線。


    隔著氤氳日光,遙遙瞧見二人朝自己走來。錦裙窸窣,漸上台磯。


    魏子淵轉首側目,低頭和宋令枝低語。


    宋令枝此刻仍覺得匪夷所思,看看簷下的公主,又看看魏子淵。


    團扇擋住半張臉,宋令枝實在好奇,他們不過是在多寶閣待了半日,忽然就被弗洛安公主接入宮。


    忽然,一位遍身純素的女子從寢殿走出,滿頭烏發披在身後,她一手扶著嬤嬤,目光對上台磯上的魏子淵,未語淚先落。


    “孩子,是你嗎?”


    王後顫顫巍巍,趔趄著朝魏子淵走去。


    魏子淵雙眉緊皺,以為女子是衝著宋令枝而來,伸手擋在宋令枝身前。


    王後捂著心口,雙眼落淚,她仰頭,抬手想要碰碰魏子淵,又怕唐突了人:“像、太像了。”


    魏子淵不明所以。


    公主攙扶著王後,命侍女請宋令枝和魏子淵入殿。


    王後恍然大悟:“對,我們進去說、進去說。”


    漆木案幾上青煙繚繞,一段往事逐漸浮出水麵。


    不外乎是後宮妃子為了王儲之位,買通皇後身邊的奶娘,偷偷將魏子淵帶出宮,丟到海裏去。


    海上波濤洶湧,險象環生,人人都當二王子喪生海中,唯有王後不肯信。


    她眼中水霧氤氳,一雙眼睛哭得紅腫:“母後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右肩上有兩顆紅痣……”


    魏子淵從茶杯後抬起頭,眼中愕然。


    王後抿唇,聲音溫柔:“左腳腳腕處,還有一處疤痕,拇指大小。那是宮裏的侍女伺候不盡心,不小心將滴蠟滴到你腳上,當時母後抱著你,哄了好久。還有,你從小就不喜歡……”


    王後娓娓道來,若說公主和魏子淵有三四分相像,那魏子淵同王後卻有五六分相像,特別是那雙琥珀眸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宋令枝坐在下首,心中駭然,目光在魏子淵和王後臉上來回打轉,眼睛一樣,下巴也有點像,眉毛……


    驀地,宋令枝目光頓住。


    魏子淵坐在自己身側,琥珀眼睛彎彎,似笑非笑望著宋令枝。


    “枝枝在看我?”


    他聲音極低,隻有二人能聽見。


    王後的視線始終落在魏子淵臉上,聞得眼前此幕,後知後覺殿中還有一人。


    “這位是……宋姑娘罷?快坐下快坐下,你是我們弗洛安王室的恩人,若非不是你,興許我這輩子,都無緣同我孩兒見麵。”


    她笑笑。


    許是母子連心,又或是魏子淵望向宋令枝的目光炙熱,王後溫聲細語:“宋姑娘今夜就留在宮裏罷,子淵的寢殿這些年一直留著。”


    魏子淵到嘴的拒絕忽然咽下,他拱手:“多謝王後。”


    到底還是喚不出“母後”二字。


    王後不以為然,兩眼淚汪汪:“好孩子,先去歇著罷,等會家宴,再見見你父王。他今日碰巧出宮,如今不在宮中。”


    ……


    許是日日有人灑掃,魏子淵的寢殿不見染一點塵埃,廊簷下懸著湘妃竹簾,園中花光柳影,杳無聲息。


    宮人垂手侍立在簷下,福身,攔下宋令枝。


    “姑娘且慢,二王子正在更衣,待奴婢進去通傳……”


    “不必通傳。”


    身後一道清朗的聲音落下,魏子淵逆著光,從殿中走出,眉眼冷冽,不苟言笑。


    卻在見到簷下站著的宋令枝,魏子淵雙眸亮起,唇角往上揚了一揚,“日後枝枝來尋我,不需任何人通傳。”


    侍女雙唇囁嚅,到底不敢忤逆這位二王子的話,躬身應了一聲“是”。


    月影橫窗,滿園蟲鳴鳥叫。


    銀輝無聲灑落在宋令枝肩上,許是臨海,到了夜裏,宋令枝身子逐漸變冷。


    魏子淵手上懸著一件雲絲團錦披風,親自為宋令枝披上,先前在江南宋府,如若秋雁和白芷不在,魏子淵便是這般。


    手指纖瘦勻稱,骨節分明。


    宋令枝抬眸,那雙琥珀眸子披著月光。


    那時他是自己的隨仆,可如今……


    宋令枝一手按在披風上,阻斷了魏子淵的動作。


    魏子淵好奇抬眼,視線從披風離開,落在宋令枝宛若凝脂的一張小臉上。


    眉似煙雨籠罩,眼若彎月明亮。


    宋令枝別扭轉過目光:“讓侍女來便好。”


    魏子淵靜靜凝視著宋令枝。


    宋令枝訥訥張唇:“我、我自己來罷。”


    “枝枝。”


    落在披風上的手指並未離開,魏子淵往前半步,他身上的柑橘香淡淡,是方才在王後寢殿沾上的。


    “他們都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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