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又望向沈硯,“這位是……”莫掌櫃拱手作揖,朝宋令枝認罪,“是在下冒犯了,該稱一聲夫人才是。”


    誠然,莫掌櫃以為宋令枝是沈硯的夫人。


    宋令枝:“我……”


    沈硯轉眸凝視,黑眸沉沉:“不是要看礦石?”


    莫掌櫃一拍腦門,忙不迭領著宋令枝往庫房走去,他撫須,長籲短歎:“若非我急著出手,也不會這般賤賣。”


    莫掌櫃侃侃而談,又開始念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試圖博取宋令枝的同情。


    他伸出手指,“這個數,不能再少了。”


    宋令枝麵不改色,隻在匣子中翻出幾塊碎寶石,斑駁裂痕,光澤不再。


    莫掌櫃臉上笑容全無。


    宋令枝唇角笑意淺淺:“莫掌櫃,你是格林伊的故友,我自然是信你的。隻是這礦石,最多五十兩。”


    她聲音輕輕,卻是擲地有聲,半點也不肯鬆口退讓。


    沈硯站在緙絲屏風前,抬眸望著案前同莫掌櫃說價的宋令枝。女孩眼中不是誠惶誠恐,不是驚懼不安,而是燦若繁星,比匣中寶石更加耀眼。


    沈硯凝眉斂眸,眼中晦暗陰沉。不過是一堆死物罷了,竟也值得宋令枝用那樣的眼神看。


    一番討價還價,莫掌櫃笑笑:“罷罷,就依夫人說的辦。”


    又道,“夫人先前不曾同公子來過我們秦安島罷?若是不曾來,可到島上隨處逛逛,前麵有家蜜餞鋪子,他家的茯苓八寶糕賣得最好,格林伊也喜歡吃。”


    莫掌櫃遺憾,“可惜今日太晚了,怕是他家早賣空了,夫人明日早些過去,應該還能買到。”


    宋令枝莞爾一笑,謝過莫掌櫃的好意。


    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礦石,方攜著白芷離去。


    日落西山,霞映滿地,眾鳥歸林。


    宋令枝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扶著白芷的手緩緩踏上馬車。


    紅霞滿天,驀地,卻見一人腰間配著利劍,疾步朝馬車走來。


    嶽栩手上提著一個漆木翡翠攢盒,他垂首:“姑娘,您要的茯苓八寶糕。”


    宋令枝動作一頓,下意識望向馬車中的沈硯。車中昏暗,沈硯一雙深色眸子落在陰影中,忽明忽暗。


    宋令枝一時語塞。


    嶽栩狐疑,攢盒還遞在半空,他困惑:“……宋姑娘?”


    宋令枝驚訝:“莫掌櫃不是說他家的茯苓八寶糕早早賣光,怎麽現下還有?”


    嶽栩實話實說:“確實如此,隻是主子說……”


    “不想吃就丟了。”


    馬車內忽然傳來沈硯冷冽的一聲,嶽栩低頭,不敢再多言。


    宋令枝自他手上接過攢盒:“給我罷,勞煩你跑一趟。”


    周遭寒意漸起,嶽栩隻覺馬車內望來的視線如利刃尖銳森寒,如芒在背。嶽栩垂眸,眼皮不曾抬動半分。


    挽起的墨綠車簾鬆開,那道森冷光線被隔絕在車中,嶽栩緩緩鬆口氣。


    轉身對上白芷不屑的白眼,嶽栩偏過頭,佯裝自己是個瞎子,瞧不出白芷眼中的嘲諷。


    馬車穩穩當當穿過長街,車內鋪著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無聲。


    宋令枝抱著攢盒,小心翼翼坐在沈硯對麵,懷中的茯苓八寶糕還冒著騰騰熱氣,攢盒滾燙。


    糕點小巧精致,掌櫃不單在糕點下足了心思,便是這攢盒,也是巧奪天工。


    一支紅梅立在攢盒之中,其上所綻放的梅花,皆是糕點所做。


    宋令枝眼睛一亮。


    怪道格林伊對這家糕點念念不忘,原是這攢盒也另有乾坤。


    拿絲帕輕捏起一塊,眼前忽的落下一道烏沉視線。


    宋令枝手一抖,覆著纖長睫毛的眼皮輕輕往上抬起,入目是一角鬆石綠袍角。


    長袍之上,沈硯一雙黑眸淡漠陰沉,目光似有若無落在宋令枝手中的茯苓八寶糕上。


    宋令枝麵露遲疑:“……陛下,要試試嗎?”


    不過是隨口一問,糕點墊在手心,宋令枝抬起手,廣袖翩躚,自漆木茶案上拂過。


    案上的青花纏枝香爐中燃著熏香,青煙繚繞,氤氳在二人之間。


    枕著輕盈白霧,驀地,宋令枝纖細手腕讓人攥住。


    沈硯低頭,就著宋令枝的手,慢條斯理吃完那塊茯苓八寶糕。


    糕點甜膩,隻剩一點落在宋令枝指尖,隔著一層薄薄絲帕,她隻覺指尖被人輕咬動一口,繼而又鬆開。


    稍縱即離,如雁過無痕。


    落在指尖的滾燙怎麽也拂不去,宋令枝收回手,飛快垂下眼睛。


    “……好、好吃嗎?”


    沈硯淡聲:“太甜。”


    宋令枝揚唇,彎彎眉眼:“那三公主定然喜歡,她……”


    一語未了,宋令枝遽然收住聲,忐忑不安抬起頭。


    隔著嫋嫋青煙,沈硯那雙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他低聲一笑,眼中半點笑意也無。


    “你待別人,倒是盡心。”


    連這種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宋令枝雙唇囁嚅:“我……”


    眼神閃躲,纖長睫毛撲簌眨動,手中的絲帕攥緊。


    宋令枝垂首低眉,眼中黯淡無光。


    她其實記得最清楚的,是沈硯的喜好忌口。


    前世為了討得沈硯的歡心,宋令枝不厭其煩,但凡聽聞沈硯喜歡什麽,她都費盡心思讓人尋了來。


    馬車軲轆軲轆穿過長街,最後在一家客棧前停下。


    ……


    餘下幾日,宋令枝都為莫掌櫃的礦石奔波勞碌,她先前想著拿礦石做瓔珞,後來又覺得若是能做成手鐲,想來應該也是好看的。


    皓月當空,月影橫窗。


    緙絲屏風下懸著一盞鎏金琺琅翡翠燈籠,光影氤氳,淺淺落在宋令枝眉眼。


    畫案前鋪著雪浪紙,宋令枝一手握著蟹爪筆,懸腕,伏首在紙上塗抹作畫。


    白芷輕手輕腳踱步進來,餘光瞥見敞開的槅扇木窗,白芷雙眉緊攏,憂心忡忡,疾步行至窗前,抬手掩上窗子。


    又往長條案上的銀火壺添了塊桂花香餅。


    她無奈歎口氣:“姑娘也真是的,明明身子還抱恙,偏偏自己還不看著點,若非奴婢看著,姑娘怕是又得染上風寒了。”


    話落,又親自取來一身鶴氅,為宋令枝披上。


    那玉寒草宋令枝日日吃著,如今瞧著雖不似之前那般畏寒,可到底身子虧空得厲害,再多的補藥也補不了。


    白芷俯身望宋令枝畫案上的雪浪紙,厚厚的一遝,旁邊還有些是廢棄的稿子。


    白芷大吃一驚,驚呼:“姑娘,這些都是您畫的?”


    她一張張掠過,白芷吃驚,“怎麽這麽多,您昨兒夜裏是不是又沒睡了?”


    宋令枝掩唇,輕咳兩三聲,身影單薄孱弱,掩在鬆垮錦衣之下。


    她不知道沈硯會在秦安島待多少時日,不知對方幾時啟程回京。


    若是自己往後真的會在京城困上大半生,倒不如如今盡力多畫幾張,省得來日想畫也畫不了。


    “也沒多少。”


    宋令枝清清嗓子,從白芷手中接過熱茶,忽而聽見樓下一陣嬉笑,宋令枝好奇。


    “街上在做什麽,怎的如此熱鬧?”


    槅扇木窗掩著,隔著紗屜子,隱約可見街上摩肩接踵,細樂聲喧。


    白芷側耳細聽:“奴婢聽著,像是從海神廟那傳來的。”


    宋令枝詫異道:“……海神廟?”


    白芷點頭,又慫恿著宋令枝出門:“姑娘這幾日都悶在客棧埋頭苦畫,便是不愛惜身子,也不能這般作弄,倒不如出門瞧瞧。”


    知道宋令枝心軟,白芷輕聲笑,“就當是陪陪奴婢,也讓奴婢長長見識。”


    宋令枝拗不過白芷,隻能點頭應允。


    馬車停在後院,車旁站著的,卻是嶽栩,他拱手:“宋姑娘。”


    宋令枝腳步稍頓,而後遲疑點點頭:“麻煩嶽統領了。”


    白芷扶著宋令枝上了馬車,飛快鬆開車簾,牢牢擋住車外嶽栩的身影。


    白芷撇撇嘴:“不過是去趟海神廟,怎麽還得看見他。”


    宋令枝搖搖頭,無奈彎唇:“隻當他是尋常車夫便是。”


    她笑笑,溫聲寬慰白芷,“不是說出來散心?若是壞了興致,倒還不如待在客棧。”


    不是嶽栩,也有其他的暗衛,宋令枝早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白芷隻當宋令枝反悔,忙道:“這可不行,姑娘答應奴婢的,可不能出爾反爾。”


    馬車穿過長街,融入濃濃夜色。


    宋令枝挽起車簾一角,果真見車外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海神廟建在半山腰,臨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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