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時沈硯說的, 是不喜歡宋令枝騙自己。


    他也曾那樣的遊刃有餘,垂首睥睨, 隻單單一個眼神, 便足以讓宋令枝潰敗成軍。


    宋令枝別過眼睛, 目視前方。又有禮花掠空,斑駁光影落在宋令枝臉上。


    馬車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握著宋令枝手腕的手指漸漸往下, 肌膚相灼之際,宋令枝緩緩低下眼眸。


    半晌才道:“……嗯。”


    ……


    閑雲閣內。


    連著吃了三四日的酒席,宋老夫人身子骨弱, 早禁受不住, 昨兒夜裏尋了大夫來,吃了藥方覺好些。


    今兒管家請的酒席都沒去, 隻挨著熏籠邊上坐著敘家常。


    鎏金琺琅腳爐擱在角落,地上鋪著柔軟細膩的狼皮褥子, 一眾婆子如燕翅站在宋老夫人身後。


    滿屋花團錦簇,衣裙窸窣。


    倏然,院外有小丫鬟的通傳聲傳來, 說是姑娘來了。


    猩猩氈簾挽起, 宋令枝一身煙紫色忍冬紋廣袖長袍, 帶著雪帽,肩上披著孔雀翎鬥篷。


    入了屋,自有丫鬟接過宋令枝肩上的鬥篷,自去拂開雪。


    宋老夫人忙忙將人拉到懷裏,好一陣揉搓:“外麵可是又下雪了,你身子骨弱,可別凍壞了,讓他們抬著軟轎才是正理。”


    宋令枝眉眼彎彎:“倒也不覺得冷,隻是惦記著祖母。”


    宋老夫人樂開懷:“我有一個老婆子有什麽好惦記著。”


    她滿臉堆笑,扶著宋令枝的美人肩道,“怕是又琢磨著福安堂那事罷?”


    屋內一眾婆子笑開,有說宋老夫人菩薩心腸的,也有說宋令枝心地仁善,肖極老夫人。


    雖是奉承話,宋老夫人卻樂意聽他人誇宋令枝,聽得津津有味。


    “我們枝枝可不就是哪哪都好,你說的福安堂那事祖母這兩日也尋其他幾家問了。”


    江南富庶,不光宋家,其他幾家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銀子也不少。


    宋老夫人輕聲道:“算起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隻是如今那些孩子還在那邊,鬧大了,也怕他們狗急跳牆,對孩子下狠手。”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這也不難,賬目作假暫且不提,就說那小孩不懂規矩,除夕夜衝撞了我,還偷了錢公子的錢袋。”


    宋老夫人狐疑望著宋令枝,笑著敲她腦門:“你這個鬼靈精的,又在打什麽壞主意?說來祖母幫你參謀參謀。”


    宋令枝捂著腦門佯裝委屈。


    “祖母眼皮底下,我哪敢做什麽。不過是想著借此事鬧大,給福安堂送去兩三個我們府上的嬤嬤,明著是教孩子規矩,暗地裏……”


    宋令枝挽起唇角:“有我們的人盯著,想來他們也不敢太放肆。”


    如若行得通,其他幾家也可送教養嬤嬤過去。


    宋老夫人點點頭,眼睛笑沒了縫隙:“你這主意倒是好。”


    又轉身朝柳媽媽道,“去取賬本來。”


    既然要設福安堂,那自然事事都得考慮齊全,不可馬虎。


    宋老夫人一手執著眼鏡,挨個教宋令枝,又道。


    “常言道水至清則無魚,你這一出,怕是擋了多少人的求財路,隻怕他們窮鼠齧狸,對你下手。”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讓你父親挑幾個得力的護院,可別讓那些不長眼的玩意傷了。窮途末路的人,可什麽都做得出來。”


    宋令枝頷首:“孫女知曉了。”


    又說了會閑話,忽的見一抹白色身影從博古架上跳下,直往宋令枝懷裏鑽去。


    是宋令枝先前從雲黎那抱來的小貓,一雙藍色眼睛圓溜溜,比藍寶石還要耀眼幾分。


    宋令枝一驚,下意識往後退去。


    溫熱落在臂彎,一身貓毛油光水滑,毛茸茸的大尾巴蓬鬆柔軟。


    許是看出宋令枝眼中的避讓,小貓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滿朝宋令枝喵嗚兩三聲。


    又拿圓滾滾的小腦袋去拱宋令枝。


    宋老夫人樂嗬樂嗬:“乖寶倒是好脾性,前夜我身子不適,還是它去叫的柳媽媽。”


    宋老夫人拿小魚幹逗弄乖寶,眼睛帶笑,“你這幾日忙著福安堂,要不乖寶就留在祖母這,祖母幫你照看。”


    宋令枝抱著白貓躲開,起身往外走:“那可不行,它如今都這般沉了,若是再在閑雲閣待著,怕是日後我都抱不動了。”


    宋老夫人笑嗔:“淨胡說。”


    卻也沒有阻止宋令枝。


    ……


    朔風凜冽,廊簷下雪珠子簌簌飄落,台磯上堆著厚厚白雪。


    宋令枝袖中的暖手爐自有白芷接了去,如今躺在她臂彎的,是乖寶肥潤的身影。


    白芷亦步亦趨跟在宋令枝身後,笑著朝宋令枝道:“姑娘,奴婢幫你抱著乖寶罷,這天寒地凍的,仔細凍著手。”


    宋令枝不以為然,拿鬥篷擋住迎麵的冷風,乖寶蜷縮在她懷中,抱著尾巴睡得正香。


    “罷了,吵著它睡覺可就不好了。”


    書房就在前方,宋令枝抬抬手:“不必跟著了。”


    白芷和秋雁相視一眼,識趣福身告退。


    書房中央供著一方鎏金百合大鼎,鼎中燃著鬆柏宮香,暖香縈繞。


    繞過十二扇歲寒三友的緙絲屏風,入目是一方黃花梨大理石書案,身後滿牆玲瓏木板鑲嵌。


    宋令枝少時不愛念書,可家中筆墨紙硯,卻都是最好的。


    雪浪箋輕擱在書案上,沈硯一手抵著眉心,寬鬆的廣袖輕垂在扶手之下。


    眉目疏朗冷冽,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攏在袖中。窗外樹影參差,淩亂光影穿過紗屜子,無聲落在沈硯手邊。


    宋令枝輕手輕腳繞過屏風,尚未來得及動作,懷中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懷裏跳開。


    乖寶邁著小短腿,鬆軟的尾巴在空中一聳一聳,直往沈硯走去。


    不知為何,往日人見人愁鬼見鬼怕的沈硯,卻格外招乖寶的喜歡。


    但凡見著沈硯,乖寶總是屁顛屁顛甩著小短腿過去。


    “小沒良心的。”


    宋令枝無聲嘟噥抱怨。


    她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踱步過去,宋令枝伸出手,“乖寶,過來。”


    乖寶“嗖“一聲往後躲去,白色身影一閃而過,毛茸茸的身影蜷縮在一處。


    雙目圓溜溜,挑釁盯著宋令枝,粉色爪子繞到後腦勺,撓撓腦袋。


    它躲在案下,宋令枝伸手夠不著。


    無奈之下,隻能半蹲著身子。


    寬鬆衣袂輕拂在地上,沈硯還在睡著,宋令枝不敢大聲動作。


    透著薄紅的手指輕抬至半空,她輕聲:“乖寶。”


    乖寶靜靜抬眸,往宋令枝投去一眼,它慢慢往前挪動兩三步。


    宋令枝輕輕鬆了口氣。


    乖寶兩隻胖爪子撐著木地板,忽地縱身一躍,直往沈硯懷裏鑽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手忙腳亂想要去抓那抹白色影子。


    毛茸茸的尾巴從指尖溜走。


    宋令枝站立不穩,倏然身子往下跌去,她一手撐在沈硯膝上。


    肌膚相碰的瞬間,宋令枝猛地一怔,她愣愣抬起雙眸。


    一雙淺色杏眸宛若秋水,蘊著惶恐與不安。


    四目相對,透過那雙漆黑瞳仁,宋令枝清楚看見了沈硯眼中怔忪的自己。


    沈硯目光緩緩往下,落在自己雙膝處。


    宋令枝慌不擇路解釋:“我不是、我隻是……”


    書房外倏地響起嶽栩的聲音:“主子,藥煎好了。”


    槅扇木門推開,嶽栩隻來得及望見沈硯腳邊一抹嬌小的身影。


    他身影僵直。


    不待他細看,沈硯喑啞之聲已經落下:“滾出去。”


    嶽栩嚇得連連往後退,再不敢多看一眼。


    槅扇木門輕闔,園中光線徹底被隔絕在外。


    滿屋寂然,萬籟俱寂。


    案幾上的汝窯美人瓢供著數枝紅梅,許是晨間折下的,紅梅上還沾著細碎雪珠子。


    宋令枝盯著紅梅望了半晌,耳尖跟著泛紅。


    沈硯聲音輕輕:“……還想蹲多久?”


    “我……”


    語無倫次,宋令枝眼中掠過幾分閃躲緊張,“嶽統領……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她就蹲在沈硯的腳邊,屋裏並未掌燈,光影昏暗不明。


    怎麽瞧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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