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下來,412廠的領導們都記住這個能幹的小秦同誌了。


    當然,秦艽也並不覺得這是應酬酒局,因為在座的無論是領導還是鍾教授都很禮貌,聊的也是工作,展望的是廠裏和冷河鎮的未來,壓根沒有她在電視上看的那些葷笑話、逼女孩子喝酒的橋段。


    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樂於接受。


    同時也是她參與社會,參與民主的一方麵,為什麽不喜歡呢?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書記和廠長率先提出離開,大家也就依次離席,秦艽陪鍾為民到最後,本打算陪他走回招待所,她是發自內心的感激鍾教授,正是他的苦幹實幹精神,才有種藥這件大事,也才有今晚自己的露臉。


    但鍾為民不是個愛聽好聽話的,沒聊幾句就讓秦艽不用送了,他自己走走。


    “回去吧,你孩子還小,正是要娘的時候。”


    秦艽想到豆豆那乖巧的小模樣,心裏也軟乎乎的,真是每天親她抱她都親不夠呀。


    剛走一段,忽然身後傳來一束電筒光,一陣沉穩均勻的腳步聲走上來,“小秦同誌?”


    “你怎麽在這裏?”秦艽雖然微醺,但她記著這人不是跟給養車出去辦事了嗎。


    “走吧,回家,以後出門說一聲。”男人悄悄鬆口氣,他天黑半宿才到家,誰知卻沒見她,一問是出來招待了,立馬拿著手電筒就來小食堂等人。


    其實他來了有一會兒,隻是聽裏頭飯局沒結束,就一直沒進去。


    秦艽卻不知道,又說起別的,陳老下個月要去京市參加一場非常重要的部委會議,“這次還指定你陪著去嗎?”


    賀連生搖頭,隨即想到黑夜裏她可能看不清,這才說:“不是,是趙青鬆。”


    秦艽“哦”一聲,對趙青鬆的事不感興趣。這半年來聽到和他有關的事都隻有一件,就是吵架,鄰居兩口子總是吵架,秦艽也挺苦惱的。


    “陳老讓我留在廠裏,完成黑白顯像管技術改良收尾問題,有些外文資料需要翻譯,這次會議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正好回來能檢查我的工作進度。”


    看來,把賀連生單獨留下來,也是想讓他好好搞技術。


    嗯,兩個人齊頭並進的感覺真好。


    秦艽的手垂在身側,若有似無的碰了他一下,立馬就被他一把握住,慢慢的變成十指緊扣。


    雙雙回到家,洗腳水在鍋裏熱著,秦艽剛換掉外衣,他就把水端進來,“要洗澡嗎?”


    昏黃的燈光下,妻子的雙頰泛著淡淡的紅雲,那是比玫瑰還漂亮的顏色。


    “不洗了,太晚了,怎麽你嫌我臭了嗎?”


    賀連生還沒說話,忽然一把奶聲奶氣的聲音冒出來:“臭臭!”


    小兩口一愣,看向床裏側,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正看著他倆呢。


    他們震驚的不是孩子什麽時候醒的,而是她居然會說話了!


    “豆豆快給媽媽再說一遍好不好?”


    豆豆卻已經轉過頭,抓著被子一角,自己玩起來了。


    賀連生:“……”


    *


    當黃色的沙土地裏長出嫩綠色苗苗的時候,秦艽的執業醫師考試也高分通過,並順利取得了中醫執業醫師資格證書。本來,在後世她這麽低的學曆起點,應該隻能先考助理醫師,必須執業滿五年後才能考執業醫,但現在省裏出的新政策,她這是屬於特殊地區,特殊單位的緊缺醫療衛生人員,能夠破格直考執業醫,算是彎道超車。


    她上輩子雖然也通過了考試,但隻是助理醫師,這一次也算大大的進步。秦艽高興的拿著紅本本和綠本本,恨不得親它們一口,這兩個弄丟的證書,終於再一次回到自己手裏,真好!


    正想著,門口忽然探進來一個腦袋。


    “小秦大夫,忙呢?”又是張月紅。


    秦艽都被她們母女倆溜好幾天了,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麽事,不會是又來“看病”吧?


    “不忙,月紅姐進來吧,有什麽事嗎?”


    經過兩個月休養的張月紅,麵色紅潤不少,精氣神也好了很多。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似乎是下定很大的決心,“我有點不舒服,想請你幫我看看。”


    “好啊,坐,把門關一下。”看樣子,她是真想看病來著,就不知道這次會不會說實話。


    “哪兒不舒服?”


    “我,我那個沒來。”張月紅咬著嘴唇,害羞極了。


    秦艽一愣,育齡期女性要是沒來例假,那第一反應就是懷孕啊,但她可以肯定張月紅不是那麽回事,不說有沒有妊娠反應啥的,她潔身自好沒男人,懷個鬼的孕啊!


    “沒來多久了?”


    “有……有半年多了……”


    秦艽鬆口氣,果然跟自己想的差不多,但下一秒又想歎息,這都達到閉經的程度了。


    好好的打量片刻,秦艽眉頭緊皺——雖然有部分閉經患者是跟營養不良有關,但這幾個月她麵色好了很多,看樣子營養也跟上了啊,還不來就有點奇怪了。


    而更奇怪的,是她下一句話——“還,還有我那裏沒毛。”


    秦艽一愣,“你說哪兒?”


    “就,就是那裏,下麵那裏。”張月紅咬著嘴唇,指了指自己庫當的位置。


    又怕她年紀小不懂,小聲解釋道,“就是那個地方,咱們正常的女人家都會有,但我就,就……”


    秦艽的愣神也就半秒鍾,她畢竟是大夫,驚奇說不上,隻是有點意外,沒想到而已。


    “月紅姐,您介意讓我幫忙看一下嗎?”這種含含糊糊的,說不清楚萬一是誤診呢。


    張月紅渾身一緊,頭搖成撥浪鼓,“不能不能,臊得慌,還不吉利……”似乎是想到某種不好的記憶,她臉色又紅又白。


    秦艽大概也能想到,因為她說了“不吉利”三個字。


    她這種情況在某些鄉下地方被叫做“白.虎”,有封建迷信的說法,說這種女人命硬,專門克男人,某些家庭是很忌諱的。但事實是,這他娘的全是放屁!


    這種情況有生理性的,生下來就這樣,就像男人的頭發胡子有多有少,完全由基因決定;當然也有病理性的,因為後天某類疾病導致未萌發或者脫落……對,脫落!


    秦艽想到上次看見張月紅那半禿的頭頂,忽然靈機一動,“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就不看了,但我還是想看一下你胳肢窩,可以嗎?”


    張月紅雖然也還是害羞,但相較而言,胳肢窩就不算那麽隱私了。


    隻見她脫掉外衣,露出裏麵打了補丁的襯衫,又摘開襯衫,露出一件補丁更多的洗得發黃的白色背心,抬起胳膊——胳肢窩裏空無一物。


    秦艽仔細的看了,也找了,是一根也沒有,但毛孔比其它地方要粗一些,顏色也深一些,說明曾經是長過的。


    “月紅姐把衣服穿起來吧,你以前這幾個地方都有毛的,對嗎?”


    “啊對,是七年前開始才慢慢掉沒了的,我後麵那男人先說我是不是生了啥重病,可去衛生所又全是男大夫,我不好意思給他們看,後來塗了生薑也沒長出來,他就罵我是掃把星,是喪門星,是專門來克他的……”張月紅抹了抹眼淚,“這幾年連頭發也掉了,我不敢跟誰說,連我娘都不知道,她還一直想為我張羅婚事,卻哪裏知道,我這樣的,哪個男人敢要啊。”


    “嗚嗚……”她也是上次暈倒送來衛生所,知道有女大夫,而且醫術還很高明,這才想著來試試的。


    秦艽輕皺眉頭,“你這樣的情況我以前也見過,壓根不是啥喪門星掃把星。”


    張月紅抬頭,“真的?”


    “我們老師講過,書上也有介紹。”


    張月紅終於覺得有人能理解自己了,忙擦擦眼淚,“我的情況你不會跟其他人說吧,小秦大夫?”


    秦艽哭笑不得,這點職業操守她還是有的,“伸手過來,我看看脈。”


    張月紅的手,雖然也幹枯蒼老,但至少還有點肉,不至於那麽嚴重的營養不良,再看脈象也從容和緩,柔和有力,不像是重度營養不良的啊……


    “月紅姐最近飲食胃口怎麽樣?”


    “挺好的,吃啥都香。”


    “都能吃飽嗎?”


    “能哩,我跟我娘幫著你管理藥田,每個月有好幾塊工錢,我弟媳婦兒也不說啥,糧食管飽。”偶爾還能吃一點點肉,雖然不多,但也能沾點葷腥。


    其實五穀雜糧是最養人的,隻要能吃飽,氣血生化有源,營養不良的症狀就會得到明顯改善。


    “那大小便呢?”


    “也正常。”


    秦艽皺眉,知道這些是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了,“以前例假的量怎麽樣,少嗎?”


    “一開始,做姑娘時候還挺多的,跟前頭那個男人也不少,是後來……”


    “後來怎麽?”


    張月紅又吞吞吐吐。


    秦艽有點生氣,這都啥時候了還不願說實話,她但凡幾個月前能跟她說實話,這病就不會耽擱到現在。


    “是後來打娃娃的時候,做過幾次手術,慢慢的就少了。”


    秦艽了然,在石蘭省方言裏,打娃娃就是流產、打胎的意思,“打過幾個?”


    “七個。”


    秦艽本來正在喝水,一聽這數字差點一口將茶水噴出來。


    第40章 自行車很牛


    張月紅也怪不好意思, 又有點語帶憂傷的說,“我沒敢跟後頭這男人說是七個,跟他我隻說是兩個, 是不小心掉的……”


    七個是啥概念?很多女性終其一生也達不到的孕9產2啊!放在幾十年後的婦產科也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更何況還是這個相對保守的年代啊!


    饒是見多識廣,看過無數知音體故事會的秦艽,也吃驚極了,但她還是控製住內心的鬱悶,耐心詢問起來。


    事情很簡單,跟後世那些受醫院人流廣告誤導,不愛惜身體的小女孩不一樣,她這還是重男輕女害的,準確來說也不是她想這麽做的。


    當年, 第一任婆家見她一連生了倆都是閨女,有點著急,就給她從什麽神婆手裏要來了“包生兒子”的秘方, 吃過之後確實第二個月就懷孕了, 懷到三個月的時候婆家人帶她找“神醫”把脈, 對方斷定懷的是女胎,她著急,婆家人更著急。


    婆家人可不是心疼她, 而是擔心這一懷一生就至少兩年不能再生兒子了,皇位可等不得,況且女孩生下來也是增加一張吃飯的嘴,幹脆打了算球。


    第一次她不敢反抗, 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一連懷了七個都是女娃, 婆家找人算命, 篤定她沒生兒子的命,幹脆離婚。


    她一邊說一邊哭,秦艽也是邊聽邊氣,媽的這就是殺人啊!


    “你那時候為啥不反抗?”


    “我……我害怕……”


    害怕什麽?害怕會被打得更狠?害怕會被離婚?害怕會失去兩個女兒?害怕閑言碎語?秦艽本來想要責怪她的話,一時也被噎住。


    她走過的路,自己上輩子也走過。一個遠嫁的女人,娘家不給力,自己又沒工作沒能力,身邊一切輿論優勢都在對方那邊,甚至體能上天生就不是男人對手,她拿什麽反抗?


    而最根本的,是她從小接受的教育,身邊的人,看見的事,都不是教她勇敢和反抗,而是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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