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已經好久沒想過這件事情了。在剛到京城的時候,她住在忠勇伯府,每次遇到不順,她就想要和娘親一起回到雲城去。但現在她不想了,她要上學堂,和好多朋友一起玩,還要偷偷去隔壁找好心的皇上叔叔,她的家人朋友都在京城,在她心中,京城也已經變成了一個好地方。


    “為什麽要回雲城?”善善抓著點心,想到要與朋友們分別,手裏的點心好似也沒有那麽美味了。“娘,京城不好嗎?”


    “你不想回去?”


    “回去之後,我就沒法上學堂了。”她掰著手指頭數:“我也見不到嘉和了,石頭哥哥還跟著文將軍練武,他不當大將軍了嗎?寶芝齋的點心我也沒有吃遍,好多地方我也沒有玩過,還有……還有我爹!”


    “你爹?”


    “是啊!”善善坐直身體,昂起了腦袋:“我還沒找到我爹呢!”


    她回頭去看娘親,卻見娘親不太高興的模樣,那雙好看的杏眸憂愁地看著她,好像有許多話想要說,可善善人小,一時也讀不懂她想說什麽。


    還不等她想明白,娘親又把她拉回懷裏,下巴輕輕搭在她的頭頂,善善努力往上看,卻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娘?”她想了想,問:“是不是我今天被冤枉成小偷,所以你不高興了?”


    “……”


    “沒關係的,娘。”她安慰說:“太子殿下已經幫我找到壞人了,大家都知道不是我做的,他們都和我道歉了,喬明軒還說明天請我吃他娘親做的點心,我一點也不生氣啦!”


    溫宜青撫上小女兒的臉。


    小姑娘的臉頰軟乎乎的,輕輕一戳,圓嘟嘟的臉蛋會凹進去一個小肉坑,一鬆手就會消失。就像她的性情一樣,樂天開懷,她從來不記仇,不好的事情如過眼雲煙一般,從來不放在心上。


    “都是娘不好。”她聲音輕輕的,像是在自言自語:“要是娘能更厲害一點,你就不會被欺負了。”


    “娘?”


    她的聲音太輕,善善沒有聽清。


    溫宜青沒有再提,複又拿起話本,從先前被打斷的那處開始,繼續給她念起了神通廣大,威武不凡的孫大聖的故事。


    善善本來還想再問,可注意力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了過去,她聽得入了迷,滿腦子全是那隻金毛猴子,很快便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去上學堂。


    進教舍時,同學們正湊在一起議論紛紛。


    一見她來,小朋友們紛擁擠到她麵前,迫不及待地與她分享消息。


    “溫善,祁晴和祁暉被退學啦!”


    善善睜大了眼睛。


    哇!


    ……


    東市,溫家鋪子裏。


    今日依舊顧客盈門,溫宜青忙得腳不沾地。剛送走一群結伴來逛街的閨閣小姐們,她才得空喝了一口茶潤喉。


    順便將方賣出去的記在賬上。


    賬目剛記到一半,便聽一陣平穩的腳步聲由遠走近,溫宜青抬起頭,下意識已經露出溫和笑臉。


    來人卻不是尋常女客,反而高大俊朗,眉目冷峻,氣度沉穩,和胭脂水粉香氣彌漫的鋪子格格不入。


    她怔了怔,麵上笑意漸退,在櫃台底下踢了旁邊夥計一腳,自己則飛快垂下眼,指尖撥弄算珠,狀似是為賬目勞碌,無法分心應付。手肘卻撞到了擺在旁邊的商品,一盒裝著胭脂的圓盒骨碌碌滾了下去,殷紅的脂粉灑了一地。


    溫宜青連忙去撿。


    夥計熱情地問:“客官是來為夫人挑選?不知夫人喜好什麽,小的能為客人推薦一二。”


    邊諶彎下腰,撿起滾到自己腳邊的盒子。他微微抬眼,與伸手過來夠的溫宜青視線對上。


    “阿……”他方開口就停住,想起什麽,抿唇改口:“溫娘子。”


    溫宜青慢慢直起身,怔怔看他。


    “旁邊有一間茶樓。”


    邊諶放下胭脂盒,他的指腹沾染上一抹胭紅色,一晃而過,消失在寬大的衣袖裏。溫宜青的視線下意識追到他的袖中,很快回過神,抬眸對上他黑沉的眼。


    “我有話與你說。”


    第42章


    茶香嫋嫋, 白霧氤氳。雅間的小窗緊閉,隔絕了外麵鼎沸的人聲,茶樓清幽安靜, 無人打擾,是一個談話的好去處。


    溫宜青卻有些不自在。


    她捧起茶盞,淺淺潤濕嘴唇,又很快放下,熱意透過白瓷傳到她的掌心裏, 略有些燙手的溫度。她無心分辨茶葉的品種與香味, 卻能察覺到對麵人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目光灼灼如夏炎, 叫她不敢抬頭直視。


    麵前人身份尊貴, 是這世上最尊榮顯赫之人,她本就不該與之平起平坐。更甚是,她本連認得此人的機會也不該有。


    溫宜青又抿了一口茶水。


    “你……您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溫宜青輕聲道:“鋪子裏事多,民婦離不了太久。”


    邊諶不置可否。


    他抬眼看向麵前人,注意到溫宜青有意避開自己的目光,心中歎息一聲, 抬手為她續上茶水。


    她便連杯盞也放下, 雙手拘謹地收起,目光所及落得更低。


    恨不得撇得幹幹淨淨, 一分一毫也不相關。


    邊諶垂下眼,不再緊逼,道:“昨日青鬆學堂發生的事情, 我已經處理好了。”


    “……多謝。”


    “昨日太子回宮,與我說了學堂裏發生的事情。是祁家動的手。”他道:“先前我派人查過, 你是祁家遺落在外的血脈,也是因此進京。但你如今帶著孩子一人獨住,他們卻屢次三番下手。”


    那些世家陰私,稍稍一想就能想出前因後果,無非就是捧高踩低那一套,忠勇伯府雖是功勳後代,可這些年來在朝堂毫無建樹,隻知結交逢迎,一個商戶出身已經嫁人的女兒,與一個做侯夫人的女兒相比,自然是後者更得心意。


    此事本與他無關,他也不必插手臣子家事,可祁家的那個親女兒是溫宜青,他又無法坐之不理。


    “你讓我別管,可祁家人幾次下手,害得都是善善。”說到此處,麵前人頭低得更低。邊諶頓了頓,回想自己是否語氣太過嚴厲嚇到了她,他並未有責怪之意,又不知該從何解釋,隻能懊惱地放輕語調,“善善是我的女兒,她雖未長在我的身邊,但我亦疼她愛她,祁家那些人本欺負不到她的頭上。”


    “我知道。”溫宜青垂首低聲應道:“善善因是受我連累,若非是我,忠勇伯府也不會視她為眼中釘,她本不該受這些委屈的。”


    邊諶微微皺起眉:“我不是在怪你。”


    “……”


    溫宜青唇角緊抿。


    但她又沒法不怪自己。


    當娘親的,有誰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受苦,她的善善還那麽小,從小就沒吃過苦頭,也沒受過委屈,她還當自己這個娘親做得還算過得去,卻還是讓小女兒受了她的連累。若她當初沒有進京,若她本沒有什麽真真假假的出身,也不會有如今這些事。


    甚至,她連為善善出頭都做不了。


    她的女兒本該是名正言順的小公主,祁家那些人再囂張,也萬萬不敢欺負到皇家頭上。她的善善那麽想要爹爹,全因她的私心,讓她有爹也不能認。


    善善若是能跟著她親爹,自然是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但她又如何舍得與自己的孩子分離。她十月懷胎,費盡辛苦生下來的女兒,爹娘也去世後,善善便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親手養大的,那麽天真那麽聽話的小姑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拿命來疼的女兒。


    便隻能騙她蒙她,用小宮女做借口哄她,借一己之私強行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到如今又連累她,令她被誣陷,被欺負,莫說是皇帝,連她自己都要怪自己。


    溫宜青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睫濡濕,用了好大的努力,才沒讓眼淚落下。


    邊諶輕輕歎息一聲。


    他拿過一個空杯子,斟滿一杯熱茶推過去,見溫宜青不接,便強硬遞到她的手中。明明是盛夏,她的指尖卻冰涼,斟滿熱茶的杯盞像是冷冬的炭火。


    邊諶眸光微動,胸口發堵。


    他的阿青雖已為人母,可到底年紀尚輕,才二十餘歲,許多人在這時還活得稀裏糊塗,她卻要撐起門楣,養家糊口。既無長輩幫扶,也無夫君倚靠,甚至還要遭受親生父母的刁難。


    他本該伴在阿青身邊,將她護在身後周全,是她最親密無間的愛人。她卻不信他。


    “你不必怕,我並非是想要將善善從你身邊搶走。”他解釋道:“隻是善善是我的女兒,我已虧欠她數年,隻想盡生父之責,能庇護她一二,讓她免受欺負。”


    “……”


    “她仍是你的女兒,不會有人將她從你身邊奪走,你若不想,我便也不讓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世。”邊諶抿緊唇,“我保證。”


    “……”


    他捏了捏眉心,疲憊地道:“你即便是不信我,我也不至於在此事弄虛作假。”


    溫宜青一動不動。


    晌久,她端起杯盞,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喝下了一大口。熱茶入肚,連蒼白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許多。


    她輕輕地應道:“好。”


    “你若是想,來見見善善也無妨,她、她也一直想見你。”溫宜青垂下眼,杯盞裏氤氳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視野,她低聲說:“但你不要說她的身世,她嘴巴不牢靠,守不了秘密的。就像先前在金雲寺,你們見過的……可以嗎?”


    邊諶欣然頷首。


    “那你呢?”


    “我?”


    “你是祁家的血脈,你若是想要認回去,我也可以幫你。”


    “不用了。”溫宜青冷淡地說:“我有我自己的爹娘,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瓜葛。隻要他們不欺負善善,他們認誰做女兒都好。”


    “那……”


    “不用了。”聽出他的未盡之言,溫宜青飛快地打斷他:“你隻要幫善善就好,不必管我。”


    既是已下定決心當做從前什麽也未發生,不再有任何糾纏,就不用再提什麽虧欠補償。反正他們二人一個是九五之尊,一個是平民商戶,本就兩不相幹。


    “……”


    二人相顧無言。


    溫宜青很快變得坐立難安,她不敢直視對麵人,便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軒窗外,天光仍大亮,時候尚早,她卻連手中的熱茶都開始覺得難以入口。


    “民婦還有要事在身。”她匆匆告辭:“恕民婦先行告退。”


    該說的話已說完,皇帝並未阻攔。


    她心下鬆了一口氣,起身站了起來,想了想,又行了個禮,才往外走。


    就在她要走出去時,身後人忽然開口:“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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