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動作遲鈍又機械,低著頭不看人,一隻帶著甜膩脂粉香的肥手卻隔著大半個攤子撫摸上妙果的臉。


    “這不是妙果丫頭?哎呦都這麽水靈了!”


    這手沾滿了粘膩冰冷的汗液,濃厚的香粉味道夾雜著腐臭撲麵而來,妙果皺著眉遲鈍地後退躲開。


    她抬眼看,一個頭上簪了大朵紅色絹花的豐腴婦人擠出半個白膩的胸脯,趴在她們攤子前的橫木台上,眼睛被臉上的橫肉遮擋成一條細線,執著地要摸摸妙果。


    妙杏一把將妹妹擋在身後,勉強笑著招呼:“香婆婆,剛送來的新鮮豆腐,稱兩斤?”


    來人姓趙,但白水河上下的鎮子都管她叫香婆婆,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媒婆。


    妙果還記得她,四年前,杜家爹娘不想要她了,就請了香婆婆為她尋個好去處,去處的“好”要著重體現在對方願意多少錢買下妙果。


    當時的妙果比現在更矮更瘦,但勝在長得不隨杜家爹娘,眉眼清秀,牙齒雪白整齊。


    香婆婆用看牲畜的手法看了看妙果,滿心壞水地就想把妙果嫁給個有錢老頭子做妾,但這樁事最終沒成。


    被打斷了動作,香婆婆直起腰來,笑得肥肉亂顫,紅色的口脂顯得她的嘴很大,像是剛吃了小孩:“妙杏啊,你也該嫁人了,長得不好看不要緊,手腳麻利就是了,鄰鎮有個小夥子啊,雖然窮了點,但配你正正好!”


    妙杏下意識撥弄自己的頭發,想擋住額頭上醜陋的胎記,但紅色的胎記覆蓋半個額頭,是遮不住的。意識到這一點,她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臉上,針紮一樣的刺痛。


    香婆婆得意地扭了扭腰,自覺打了勝仗,眼神落在妙果身上,像是在估算她的價值。


    她打量著妙果纖瘦的四肢,微微起伏的曲線,不太滿意的砸吧一下嘴,視線轉到妙果的臉上,卻見這傻子歪著頭,直勾勾地盯著她,叫人倍感不適。


    周圍聚集起來看熱鬧的人,坐等好戲開場,便於他們茶餘飯後有新的談資,一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但在妙果的眼裏,香婆婆背上突兀地趴著一個穿粉色衣服的“人”,一張殘破的紅蓋頭遮住它的頭臉,隻能看見它青白色的尖尖下巴和殷紅發紫的唇,它不屬於陽間人世,在色彩鮮明的場麵裏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陰冷寂靜。


    這個東西,四年前還不在。


    也許是察覺到了妙果的視線,那東西抬起來頭,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大凶之物。


    妙果驀然收回自己的視線,捏緊袖口,又垂下去頭做悶葫蘆。


    動靜鬧得大,妙杏捂著額頭紅了眼,杜家爹娘卻沒理會,放下飯碗過來對著香婆婆笑。


    杜家阿爹緊張地搓搓手,蒼老黝黑的臉笑出褶子:“香婆婆,可是給我家妙杏說親來了?那個鄰鎮的小夥子條件怎麽樣啊……”


    香婆婆嫌棄地揮揮帕子,嘴上很不留情:“哎呦杜家老哥,你們妙杏長成這個樣子,哪裏有人肯要哦,我還不是替你們水靈漂亮的妙果說親來了?”


    杜阿娘的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是僵硬地笑:“我家杏子也沒那麽不中看吧……況且妙果已經有了親事。”


    香婆婆睜大眼睛,聲音尖銳地喊起來:“什麽親事哦?當初你們反悔,劉老爺可是很生氣!可你們也沒把丫頭嫁人,這些年誰上了門?哪裏憑空來的親事?”


    杜阿娘不會吵架,隻能扯一扯丈夫的袖子,杜阿爹才為難道:“是,確實是有親事,沈家阿郎……”


    “哎呦喂——”香婆婆的紅唇扯開,笑得前仰後合,用帕子擦眼淚。


    “你們攀扯沈家阿郎?人家是什麽人家?你們街頭賣豆腐的女兒送過去給人家狀元郎做洗腳婢麽?”


    這話很是難聽,但杜家夫婦唯唯諾諾慣了,麵紅耳赤不知如何反駁。


    妙果牽著三姐慢慢地挪到爹娘先前坐著吃飯的地方,給她擦眼淚,呐呐道:“不哭,不醜。”


    姐姐埋頭在她肩膀裏小聲啜泣,妙果坐著,聽爹娘在香婆婆尖細的吵嚷裏費勁地,翻來覆去地解釋與沈家阿郎的“婚約”。


    沈家阿郎。


    一道撐著油紙傘的影子在腦海裏滑過,她好像又嗅到了那天的潮濕水汽。


    杜家其實很平凡,不是什麽十全十美的好人家,但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這樣一個平凡的窮苦人家養育了五個孩子,有三個都是被稱作“賠錢貨”的丫頭。


    妙果出生時,爹娘為人父母的喜悅已經衝淡,有的隻是生活的重壓和疲憊,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妙果自小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她總說房間裏有會動的蘑菇跑來跑去,說廚房裏有困在鹹菜缸裏的紅毛狗,說墳頭怎麽站著已經去世的鰥夫爺爺。


    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修仙的門派,多的是招搖撞騙的道士,人們不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所以這個張口說靈異誌怪的小孩子被認為是病了。


    杜家阿娘帶女兒看病,吃了很多治腦子的藥,吃了整整兩年,妙果終於不再說她看得見什麽了,也終於變成了一個反應遲鈍的傻子。


    小兒子兩歲了,這個家更加不堪重負,大兒子遲遲說不到親事,女兒再多也因為家窮嫁不出去,杜家爹娘咬牙做出決定,要將妙果賣了。


    因為她已經是個“傻子”,傻子不懂事,不必在意她的意願,再說他們是父母啊,女兒孝敬爹娘是應該的。


    他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心安理得等待香婆婆為他們找到“女婿”。


    那天是個尋常天,雨下的不大,但連綿的濕浸透衣服,叫人肌骨發寒。


    妙果茫然地跪在院子裏,滾一身的泥水,大哥抱著小弟坐在堂屋沒出來,二姐和三姐擋在妙果身前,懇請爹娘不要賣了妹妹,一家人拉拉扯扯地哭嚎,鄰居們有看熱鬧的,有勸說的,但最終不好插手家務事,都陷入了沉默。


    撐著青山淡墨繪圖油紙傘的少年郎君踩著一雙木屐路過,聽到動靜後靠近人群,周圍人認出他,讓開一條路。


    他很高,衣著素淨,麵料卻是頂好的,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青色傘柄,微微抬傘,露出他還有些少年氣的精致眉目,唇色嫣紅。


    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一碰,複又分開,點漆似的眼對上抬著頭正在發呆的髒髒包妙果,他好看得近乎妖冶。


    “啊……”


    妙果呆呆的,還以為他是什麽非人的妖物。


    卻見妖物郎君輕輕勾起一個安撫的笑,濃密的睫毛彎出溫柔的弧線,衝淡了那種妖冶的感覺。


    這下便不似妖物了,更像下凡的仙子,好看又貴氣。


    他叫沈鈺安,是辭官歸鄉的狀元郎,打算重開鎮上的書院,那天正在挨家挨戶地收學生,路過杜家,從圍觀的鄰居那裏聽了事情原委。


    看妙果身量還不到他的腰,瘦的仿佛一根幹柴棒,分明還是個孩子,一時心生憐憫,不忍她如此命運,就掏錢給杜家爹娘,說讓他們把妙果養著,若是尋不到合適的良人,及笄之後他自來求娶。


    杜家爹娘信以為真,緩解了燃眉之急,眉開眼笑地說好。


    那時候妙果懵懵懂懂的,阿娘告訴她,沈家阿郎是個好的,以後妙果嫁給他就有福了。


    可是芝蘭玉樹的狀元郎四年來不曾上門,那個隨口一說的婚約也沒有憑證,想來真的隻是個借口罷了。


    杜家素來是鎮上的老實人,夫妻兩個漸漸在香婆婆牙尖嘴利的攻勢之下偃旗息鼓,收拾東西預備收攤。


    香婆婆眼珠一轉,並不打算就此罷休,抱著手臂,換了緩和的語氣苦口婆心道:“老哥,嫂子,也不是我多做糾纏,實在是劉老爺那邊逼著我呀!”


    吵不起來,周圍的人就都散去了,杜家阿娘也因此把臉冷下來,努力硬氣道:“那是你的事,做什麽來找我家的晦氣!”


    “怎麽是找晦氣呢,”香婆婆半點不見外地挽住杜家阿娘的手臂,喜上眉梢:“我這分明是大喜事呢,不是我自吹哦,杜家嫂子,我談成的婚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眼光再準不過,老夫少妻最能長久的,劉老爺對妙果念念不忘,這是何其情深!妙果嫁過去享福呦……”


    她吹得天花亂墜,杜家夫妻耳根子軟,略有鬆動,香婆婆見狀,又鼓吹道:“咱們家妙果呦,長得就是富貴麵相,那是注定要嫁給有錢人的呀,再說妙果還年輕,侍奉劉老爺能有幾年,待劉老爺……”


    她嘴角抿著奇怪的笑,哼哧幾聲,繼續道:“到那時,妙果能拿到的錢可不少呦。”


    她們後麵幾句話聲音很小,模模糊糊地聽不分明,但在香婆婆的目光落在妙果身上後,杜家爹娘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牆根下的小女兒。


    午時的太陽毒辣,灼熱,妙果卻感覺到後背發涼,爹娘的麵目變的陌生可怖。


    趴在香婆婆背上的東西聽全了她的話,在她背上稍稍直起身子來,朝著妙果的方向咧開嘴,細密的尖銳利齒間並沒有舌頭,口中鮮血湧出,向下粘連成一條細線,很快浸濕香婆婆的衣襟。


    但她渾然不覺。


    “往北麵跑哦。”


    來自陰間的呢喃竊竊地在妙果的耳邊響起,含糊不清,耳後皮膚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


    “轟隆隆——”一聲悶雷炸響,天空突兀地暗下來。


    第3章 上門的木頭人


    突然下起的雨擾亂了所有人的計劃。


    杜家爹娘送走香婆婆,招呼杜妙杏過去收攤,杜家阿娘一反常態地把自己的蓑衣鬥笠穿在妙果身上,粗糲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臉。


    一家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無雙鎮的降雨並不頻繁,灌溉和吃用都靠著貫穿鎮子的白水河,東西兩邊的鎮子連接都要經過最北邊的白水橋,這橋是最初那位沈姓富商修建的,仿了富庶地方的樣式,做成半圓的拱橋,欄杆兩邊很隨機地雕刻了幾隻形態各異的獅子。


    此時一個撐著傘的年輕男子站在橋上,伸出一隻右手摩挲獅子的石頭腦袋。


    這隻修長的手上戴著很貼合的手套,朦朧的黑紗材質仿佛能直接看見皮膚,湊近了才發現那若隱若現的錯覺不過是其中夾雜的金絲。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油紙傘麵上,從這個方向眺望鎮子,凡人看不見濃鬱的黑氣從鎮子中心飄出來,漸漸蠶食整個小鎮。


    鎮上唯一的書院就在過了橋不遠的竹林裏,有稚嫩的童音在大呼小叫:“沈先生!沈先生!有人打起來了!”


    被喚作先生的年輕男子正是沈鈺安,他收回目光,右手在空中信手一拈,一隻破舊的魚簍從河岸裏飛到他手上,裏麵沒有活蹦亂跳的魚,綠油油的水草裝了半個簍子。


    他不急不慌地提著魚簍回去,十來個孩子圍成個圈,講室的桌子蒲團東倒西歪,宣紙亂飛,所有東西都不在應該待著的地方。


    “先生來了!”跑去叫先生的機靈男孩叫著,一群半大的孩子頓時讓開位置,露出中間打架的兩個學生。


    杜小弟叫人壓在地上,眼角烏青,把他揍了一頓的也沒好到哪裏去,手腕上一個沾著口水和血絲的牙印還在耀武揚威。


    兩人還在吵:“賣豆腐的也敢惹我?我家可是開錢莊的!就說你姐姐是傻子了怎麽著吧?”


    杜小弟使勁撲騰,炸了毛似的:“她不是傻子!你再說我咬死你!”


    “就是傻子就是傻子!”


    “夠了,”沈鈺安把手裏的魚簍擱在牆角,跟著他回來的瘦小男孩接過他的油紙傘收起來,也妥帖置放了,“羅俊,鬆開成根。”


    他並不像無雙鎮的莊稼漢那樣結實魁梧,但身量高大,脊背挺直猶如一棵修竹。


    沈先生長得俊美,脾氣也溫和,總是含著溫柔的笑意,但沒有刺頭敢不聽他的話,一雙沉靜的眸子偶爾露出的冷然神色實在叫人喘不過氣。


    羅俊不情不願地鬆開人,杜小弟終於能從地上爬起來,兩個人都彎腰喊了先生。


    順滑的布料從孩子們眼前掠過,是先生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撩袍坐下了,他拎起一本被墨水殃及的課本,臉上沒什麽表情。


    “……”


    學生們都站好不敢開口。


    誰敢承認是自己敢的啊。


    靜了片刻,沈鈺安開口,卻沒說什麽責備的話,揉著額角將書放回桌案,吩咐道:“所有人把講室收拾幹淨然後下學,尋釁滋事的兩個最後走,我親自送。”


    學生們麵麵相覷,有人小聲道:“先生,還在下雨呢。”


    雨下得突然,大家來時都沒帶傘。


    沈鈺安看他一眼,道:“放心走就是,雨不會下太久。”


    “……”


    說不上是不是錯覺,但總感覺沈先生的眼神深處隱含嫌棄,他難道問了個蠢問題嗎?


    講室收拾完,沒有參與打架的孩子結伴走了,雨勢變小,隻有零星點滴,他們呼啦啦跑過白水橋,討論沈先生今天為什麽又沒有釣到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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