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伸手推了一把妙果,妙果隻覺得身體猛地一重,她人已經站在了院子外麵。


    院門在她身後猛地被關上,裏麵傳來男子淒厲驚恐的哀嚎。


    與此同時,她的手被一雙濕漉漉的,冰涼的手捧起。


    來人關切又驚喜:“果子,你真在這裏。”


    妙果瞳孔一縮,不可置信。


    她早上與三姐分別時,想過也許自己會死,也許再也見不到三姐,但沒想過會是如此情景。


    她仍然是個人。


    三姐卻麵色蒼白,額頭上一道駭人的口子,傷口的皮肉被泡的發白,身上的土布裙子不停地滴水,站立的地方很快聚集起一灘水。


    妙果見過很多鬼,但沒從有如此強烈的感受,她的五髒六腑都在翻騰,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在一起,強烈的惡心讓她以為自己想吐,但喉嚨酸澀灼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麽回事呢?


    她伸手想摸摸妙杏的傷口,又怕她還會痛,隻好用袖子去擦三姐臉上不斷淌下的水跡。


    可妙杏臉上的水怎麽也擦不幹,她的袖子變成一塊濕透了的布料,於是她用手去擦,手底下的臉龐也是冰冷的,沒有活著時的溫暖。


    “怎麽啦?一直在我臉上擦什麽呢?”


    死去的少女好像已經忘卻自己的死狀,她拉著妹妹的手要往出走,還安撫地說:“別怕,我知道怎麽出去,三姐帶你回家。”


    妙果順從地跟上她的腳步,她們走出空落落的宅院,沒有妖魔,沒有攔路的人。


    她們一路走回了無雙鎮最南邊的“家”。


    第8章 8.難以割舍


    妙果坐在熟悉的草墩子上,妙杏站在她身後給她梳頭。


    太陽慘淡地掛在天空,隔壁的小寶又在哭鬧。


    一隻紅毛狗從院門跨進來,在妙果腳邊打轉,尾巴討好地搖晃個不停。


    真的是紅毛狗,外形是狗,火紅的毛發。


    “果子,你的頭發擦不幹啊,咱們先晾著好不好?”


    妙杏很苦惱,臂彎上搭著一塊柔軟的布巾,布巾滴答滴答往下滴水。


    她的手上也是水,給妙果梳頭時會把她的頭發打濕,她想拿布巾擦拭,再給妹妹編起整齊漂亮的辮子,但情況越發糟糕。


    妙果低低地“嗯”了一聲,妙杏鬆了口氣,去廚房給妹妹做飯。


    杜小弟抱著書從房間出來,坐在絲瓜架子底下搖頭晃腦的背書。


    他看見妙果時還叫了聲四姐,一點也不熊。


    磨坊間傳來推磨的聲音,杜家爹娘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他們在商量妙果的婚事。


    “沈家阿郎將婚書送來了,讀書人就是講究,大紅紙上寫的明明白白呢……”


    “日子也看過啦,下個月初七就不賴,早點把妙果嫁過去也好……”


    妙果的睫毛顫了顫,她仰著頭,看到屋簷下幹幹淨淨的,安家了很多年的大蜘蛛不見蹤影。


    紅毛狗不知道從哪裏叼來一個竹條編織的鏤空小球,吐在妙果腳下,抬起一隻前爪搭在她的腳上。


    妙果把小球撿起來丟到菜園裏,紅毛狗“嗖”一下竄出去,咬住小球又樂顛顛地跑回來。


    一人一狗丟東西的遊戲越玩兒越遠,妙果漸漸走出了院子,妙杏在廚房喊:“果子,別走太遠,馬上吃飯了。”


    妙果回了一句知道。


    她來到張家門口,門上被她親手取下來的紅燈籠搖搖晃晃,院門敞開,小寶哭鬧的聲音斷斷續續。


    紅毛狗“呼哧、呼哧”地喘息,咬著球又跑來蹭她的腿。


    妙果沒理紅毛狗,抬腳走進院子。


    廚房傳來飯香,堂屋依然有哭聲,她甚至聽見了二丫的抱怨聲,說弟弟好吵,為什麽一直哭一直哭。


    她先帶著紅毛狗去了廚房,做好的飯菜擺在灶台上,灶膛裏還生著火,好像炒菜的那個人暫時有事離開,馬上又會回來。


    “嘎吱——”一聲,她推開堂屋的木門,一室寂靜,空無一人,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靜了好一會兒,聽見妙杏喊她。


    關上門,妙果走出去,哭鬧的人聲又在身後響起來,粉飾太平。


    做好了飯,一家人坐在堂屋的飯桌上親親熱熱的吃飯,妙杏做了燉雞和蒸魚,炒了很香的臘肉和臘腸。


    杜阿娘給兩個女兒夾肉,叮囑她們多吃些。


    杜小弟把墊著的蒲團挪了又挪,給妙果騰地方,不叫她擠在桌角。


    紅毛狗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討骨頭吃。


    妙果撥拉著碗裏的肉片,沒有張嘴。


    三姐很擔憂地放下筷子,撥開妙果遮擋麵頰的頭發,摸了摸她的額頭,濕漉漉的水跡留在她觸碰過的地方。


    “怎麽啦果子?不喜歡吃肉嗎?”她很難過地看著妙果。


    其他家人也都停了筷子。


    他們看著妙果的眼神和妙杏一模一樣。


    妙果抱著三姐的腰,貼著她濕潤冰冷的懷抱,耳邊的胸膛寂靜無聲。


    “不餓,心痛。”她輕輕地說。


    妙杏很著急:“心痛?是心口不舒服嗎?怎麽樣的痛?不然我們去醫館看看吧……”


    她額頭上的傷口一直都在,皮肉外翻發白,可杜家沒有鏡子,水缸也映不出她的麵容。


    妙果看著她,牽起她的手放在心髒的位置,跟她認真又清晰地講話:“心髒裏藏了很多針,想到再也見不到你,就會被紮穿,密密麻麻的痛。”


    她頭一次這麽流暢地跟妙杏講話,妙杏愣在那裏,好半天才說:“我哪裏也不會去的,就在你身邊。”


    她的手將妙果的衣服打濕了,妙果卻不介意,而是跟她拉鉤:“你答應的,你不要走,好嗎?”


    紅毛狐狸說過,鬼可以在人間遊蕩,什麽時候想去投胎再拿一盞燈去就是。


    既然如此,妙杏不去投胎也可以的吧,投了胎以後,萬一再遇見這樣的爹娘怎麽辦呢?


    妙果不想跟三姐分開,就這樣吧,她待在這裏,等她也死了,做一對鬼姐妹也好。


    劉府,前院。


    妖魔們縮在牆角,派出一個代表和踩著巨虎屍體的年輕人類談判。


    被推出來的蘑菇精瑟縮著喊:“求求您住手吧,我們都是無辜的。”


    沈鈺安老虎的頭上坐下來,左腿支起,手臂搭在上麵撐著臉頰,右手在老虎的頭蓋骨裏摸索。


    結實的皮毛破開,堅硬的頭蓋骨軟得像是豆腐花,修長的手如同撥開溫柔的水,在裏麵翻找了片刻,懨懨地拿出來,那手仍然光潔幹淨。


    蘑菇精喊話的樣子有點好笑,他扯了扯嘴角,“唰”一下,蘑菇精被他吸到手裏,不過眨眼的功夫居然變成一張幹癟的蘑菇皮。


    沈鈺安隨手丟了死去的蘑菇精,眼睫抬起,掃向擠成一團的妖魔們,語氣不耐:“我再問一遍,那女鬼把人藏哪裏了?”


    一隻膽小的兔妖眼睛紅紅的,不知被誰推了出來,它人立而起,給沈鈺安作揖回話:“我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人放過我們吧,我們可以去替您找人。”


    沈鈺安攥緊手心,又張開五指,用力地掐了掐的鼻梁根,閉上眼睛歎道:“我真的是——”


    遠處傳來“砰砰砰”的沉悶腳步聲,比房屋高出一大截的樹精跨過院牆,來到前院,它屈膝跪坐,打量著巨虎屍體上的人類。


    沈鈺安麵不改色,甚至含著笑意,靜若寒潭的眸子盯著樹精空空的樹洞眼睛:“怎麽,你要為你的蠢貨朋友報仇?”


    樹精搖搖頭,動作遲緩地劃開自己的胸膛,從幹燥的樹身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昏迷的人,赫然是臉色灰暗的妙果。


    它將妙果放在地上,說話聲音悶悶地:“我替您找到了,請您將老虎的身體還給我吧。”


    沈鈺安從巨虎的頭上一躍而下,蹲在妙果身邊打量她的臉色,伸出左手捏了捏她沒什麽肉的臉頰,有點嫌棄道:“真是好難看的丫頭。”


    從他見她第一眼,就一直瘦巴巴的,餓的隻剩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能看。


    如今鬼氣森森地躺在地上,灰撲撲的像顆石頭,也許石頭都有比她好看的。


    妖魔們大氣不敢喘,等到那位人類大人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將地上的少女抱起來走了,一直禁錮它們的壓力才消失。


    樹精拖著老虎的屍體率先離開,其他妖魔也趕緊四散逃命。


    無雙鎮的雨還在下,但豪華氣派的劉府卻燒起了大火,醒過來的下人們想要逃命,但他們怎麽也拍不開緊鎖的大門。


    逃不出的人被燒成焦炭,逃不出的鬼魂飛魄散,一場雨中燃燒的大火,燒毀了一切交織循環的罪惡。


    沈鈺安抱著妙果走了兩步就發現了問題。


    因為厲鬼把鬼門縫隙開在了無雙鎮,異常的濁氣引發連綿的雨水。


    他抱著妙果就沒辦法打傘。


    “真是苦惱。”他歎息。


    袖中的木偶被抖落出來,落地化成了另一個沈鈺安。


    可新的問題又來了。


    隻有一把傘,木偶抱著妙果的話他就得給他倆撐傘。


    那必不可能。


    ……要不然他自己撐傘,讓木偶和她淋著雨回去好了,反正傘是他的。


    沈鈺安打量著安靜得如同死去的少女,她的身體裏藏著另一隻鬼,兩者和平共處,看似和諧,但終究是不對的,拖久了隻會讓這具難得一遇的木靈根肉身死去。


    淋一場雨隻會加劇這具肉身的消亡,那樣就得不償失了。


    思考了片刻,他不得不選擇自己抱著妙果,讓木偶淋著雨給他們撐傘。


    木屐“噠噠”踩水,他不太自在地喃喃自語:“我不喜歡下雨,也不喜歡庇護弱小。”


    妙果就很弱小,要不是她是被靈氣親近的木靈根的話,他根本不會分給這樣弱小的生命一點眼光。


    妖魔們避開了沈鈺安,但濁氣彌漫在無雙鎮,它們一時貪玩,就滯留在鎮子裏,試圖占據人類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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