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靠前的幾個皇子都是見過年輕時做曹侍衛的曹寅的。


    看著眼前滄桑憔悴的曹寅,胤禛已經從他身上尋不到早年時他和納蘭容若合稱“侍衛雙絕”的半點兒風采了。


    聽到十四阿哥異常興奮的聲音,曹寅嘴唇動了動,對著兄弟仨拱了拱手,嗓音沙啞如破風箱:


    “四爺,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請!”


    胤禛抿了抿薄唇,抬起右手輕輕往下一擺。


    老十四就眼睛一亮,像是一隻鬃毛都沒長齊的半大雄獅般嗷嗷叫著帶頭往前衝,邊跑邊嚎:“小的們!給爺把曹家抄了!!”


    看著老十四像是後世電視劇裏人傻錢多的未成年小反派一樣,老十三瞧了瞧自己四哥,又朝著曹寅拱了拱手,隨即也眼睛亮晶晶的邁開雙腿,帶著侍衛們往前院裏衝。


    ……


    後院正院內,孫氏剛從午覺中睡醒,正戴著鑲嵌著紅寶石的兔毛抹額靠在床頭上,邊享受著大丫鬟用柔軟的手指做的頭部按摩,邊張口喝著小丫鬟用銀勺送到她嘴邊的養生參茶。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片亂糟糟的動靜。


    孫氏不由蹙了蹙眉,嗓音微啞地對著正給她按摩太陽穴的大丫鬟說道:“山茶,你去外麵看看怎麽回事兒。”


    “是,老夫人。”


    丫鬟“山茶”的名字取自“山茶花”,這種傳統園林花卉,盛開時極美,喜溫暖,凋謝時也極為決絕,和別的花朵凋謝時,一片片花瓣飄落不同,山茶花落下時,連花瓣帶花萼整朵都從枝頭掉下來,是以人們又稱之為“斷頭花”。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那些侍衛也跑來抄咱們府邸了!”


    “什麽?!”


    孫氏一驚瞬間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她也是知道最近江南之地不太平,但她從未想過有一日皇家人會抄他們曹家啊!


    “啊!”


    喂她喝參茶的小丫鬟也被嚇著了,紅潤的臉色一秒變得慘白,手中端著的色彩斑瀾小瓷碗無意識脫手,參茶大半都潑在了孫氏蓋著下半身的錦被上,浸透出一片潮濕。


    靜謐的冬日裏,曹家大、小主子、丫鬟婆子小廝們的哭聲、喊聲亂成一團。


    ……


    幾日後,當康熙聽到梁九功念出來侍衛快馬加鞭從江南送到紫禁城的折子時,他正坐在禦書房的禦案前,書寫著一道重要的禦旨。


    這道禦旨他比原時空中的自己提前寫了十一年,關乎著整個封建社會重要的賦役製度改革。


    梁九功站在禦階之下的地毯上,字正腔圓的念著南邊抄家官員們的情況。


    當他念到三位皇子抄沒蘇州織造李煦家產時,闔府上下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吼聲震天響時,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高高坐在禦案旁的萬歲爺,瞧見皇上的神色冰冷,沒什麽表情。


    他沒有停頓繼續往下念曹家的事情,當康熙聽到梁九功念“織造府曹寅夏季時不幸患上瘧疾之症,病愈後已經瘦成皮包骨”,他握著毛筆的右手不禁一頓。


    “四貝勒抄到曹家二房的院子時,從二房管事的屋子裏抄出一個紅木小箱子,打開箱子,瞧見裏麵共有一百二十張當票。”


    “十三阿哥對照賬本一一查看時,竟然意外發現其中有四張死當的票據所當掉的東西乃是珍貴的禦賜之物,因為這四件物品上沒有打上內務府標識,故而曹家小廝從管事手裏接過物品送去當鋪時,買賣雙方都沒認出來這四件物品來自宮廷,哭得老淚縱橫的孫老夫人看到混賬親兒子竟然稀裏糊塗的把存放在庫房裏的禦賜之物給死當了,一時之間急火攻心,當場去了。”


    梁九功話音剛落,禦書房也變得十分沉默。


    過了好大一會兒,站在下麵的梁九功才聽到坐在上首的帝王出聲吩咐道:


    “梁九功,朕的這杯茶淡了,你去換杯新的來。”


    “額”,梁九功怔愣一瞬,忙將拿在手中的折子合上,順手將其擱在身旁的高腳小方桌上,就轉身去隔壁茶房給萬歲爺泡新茶了。


    康熙低頭看著自己手下的宣紙上落下了一個墨點,眼底極快的滑過一抹淚光,速度快到旁人來不及瞧就消失了。


    他在宣紙上挪了挪右手,抿著薄唇,將最後一句話寫了上去。


    待到最後一個字落筆後,他將拿在右手裏的毛筆放在筆架上,從右往左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列列墨字:


    “今海宇承平已久,戶口日繁,若按現在人丁加征錢糧,實有不可……盛世滋生人丁,永遠不再征稅1。”


    這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逾旨是康熙帝對“古代人頭稅變革”作出的重大舉措,原時空裏雍正帝鼎鼎有名的“攤丁入畝”政策就是脫胎於其父在康熙五十一年時的這項政策,“攤丁入畝”這項好政策不是雍正帝一拍腦門就憑空冒出來的,“滋生人丁”的施行為後來“攤丁入畝”的推廣提前完成了最關健的一步2。


    康、雍父子倆此舉徹底廢除了古代從西周末年開始共持續了兩千多年的人頭稅3,從而為乾隆朝時期清朝的巔峰盛世來臨,人口數量從一億暴漲到三億多,創造了先決條件。


    紅薯、土豆,這種高產糧種固然對古代人口增長有功,但卻隻是輔助原因,原時空裏紅薯、土豆早在明朝時就傳入華夏大地了,為何明朝沒有實現人口大爆發?是因為小冰期嗎?不是,元朝有小冰期,明朝有小冰期,清朝從清初一直到清末小冰期都未結束,使得後世華夏成為人口大國,清中期人口大增長的根本原因乃是“人頭稅被廢掉了”,使得少地、無地百姓們的經濟負擔大大減輕,從而敢生孩子,生出來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敢往衙門裏報了。


    康熙細致檢查了一遍發現禦旨上沒有錯漏之處,他推開禦旨,從圈椅上起身,沿著禦階走到地毯上,而後又隨手將掛在門口黃花梨木衣架子上的大敞取下來。


    他戴著黑色的裘絨暖帽,內裏穿著明黃色羽絨棉冬袍、外披黑色大敞,來到禦書房門外,仰頭看了看天色。


    今日是冬天少有的暖陽天,臨近申時末,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紅彤彤的落日遙遙地掛在西邊的宮殿群間,將整個紫禁城上空都染上一層紅金色。


    日趨年邁的帝王,雙手背在身後,眯著細長的丹鳳眼遠遠眺望著西邊的落日。


    梁九功端著放有熱茶的紅木托盤從隔壁茶房走出來時,恰巧瞥見萬歲爺背對著他的身影。


    夕陽餘暉將萬歲爺投射到青石地磚上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一聲含有無限惋惜的輕歎聲隨著冷風傳進梁九功的耳朵裏。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啊……”


    第142章 還賬有孕


    康熙三十九年的隆冬對清廷的官員們來說, 有些不太好過。


    常言道,官官相護。


    南邊官場發生的大地震避不可免地會波及到京官們戴在腦袋上的烏紗帽。


    江南之地遭遇貶謫流放的官員們不計其數,個別身居要職的京城官員們也相繼被皇上罷免。


    一些盤根錯節的腐敗關係經過此次大清洗倒是被斬斷了不少, 連帶著官場風氣都像是冬日幹冷淩冽的空氣般清朗了不少。


    令老愛一大家子沒想到的事情是諸多早年間曾靠著打欠條從國庫借銀子的官員們也像是受驚的鵪鶉般, 紛紛在沐休的飄雪天, 紮堆往戶部送銀子來平欠賬、消欠條。


    究其原因,無他,這些急著還賬的臣子們實在是被南方的大動蕩給嚇怕了,眼睜睜看著萬歲爺不聲不響地就將兩個心腹曹家與李家給抄了,他們有自知之明知曉憑他們自身可是萬萬不可能比過曹寅和李煦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的, 在這種強烈危機感的催促下,那些早年出身寒門、曾因手頭拮據、囊中羞澀, 紅著臉去戶部借銀子的清貧官員們;看準皇家沒有規定還賬時間,妄圖占國庫便宜的貪心官員們;瞧著別人都借錢了,自家不借就顯得不合群,無奈隻能跟著隨大流到國庫借銀子的旁觀官員們,無論當初是出於何種初衷, 如今再看著府中這些從國庫中借出來的銀子就像是燙手山芋般,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好在,瞧見索額圖、富察·米思翰、張英等幾家滿漢大臣帶頭令家中的小廝抬著紅木箱子到戶部銷賬後,其餘官員們也忙有樣學樣地跟著照做。


    被動在休息日裏加班的戶部尚書和戶部侍郎看到日日抬進衙門裏的銀子, 可是高興壞了, 數銀子、銷賬到手軟,各個眉開眼笑的一丁點兒“清廷打工人”的怨氣都沒有。


    在乾清宮偏殿裏讀書的弘晞聽說此事後也不禁往上挑了挑眉, 心中琢磨著,這樣也好, 在蝴蝶翅膀的煽動下以後也不可能再發生由他四叔帶頭去挨家挨戶向官員們要賬的事情了。


    倒是無形中附帶著了了一樁事情。


    ……


    隨著幾場紛紛揚揚鵝毛大雪的降落,京城中的天氣變得愈發寒冷,到了哈氣成霧、潑水成冰的地步。


    北方是寒風如刀割臉般的幹冷,南方則是仿佛寒氣浸入骨子裏的濕冷。


    遠在江寧的曹寅經過這一番近乎家族毀滅性的打擊,勉強打起精神帶著自己的夫人和二弟曹荃將嫡母孫氏的身後事給處理了,讓其與亡父曹璽和早逝的生母一並合葬在江寧了。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曹寅之妻李氏就經曆了斷崖式的衰老,一雙含情目周圍生了好幾條魚尾紋,秋日還是青黑的發絲一夜之間白了大半,這位過了大半輩子享樂日子的貴婦人,一夕之間,看到自己的娘家李氏和婆家曹氏一同被皇家給抄了,娘家她和哥哥李煦的嫡母黃氏同婆母孫氏一樣,這位曾靠著照顧幼年出痘萬歲爺有功的“奉聖夫人”,住在環境舒適的蘇州織造府內,瞧見帶頭來抄家的四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一時之間接受不了家族的富貴生活就此敗落,當場就被刺激的蹬腿去了。


    親哥哥李煦也和別的涉事官員們一道被萬歲爺給流放到寒冷的東北寧古塔去了。


    在多重打擊這下,李氏紅腫如核桃的眼睛險些都要哭瞎了。


    為了彌補虧空的銀兩,偌大的織造府幾乎都被禦前侍衛們給搬空了,那些背著主家暗地裏吃喝嫖賭的小廝以及穿金戴銀的漂亮丫鬟和曹荃那十八房嬌媚小妾們都被一一發賣了。


    曹家的敗落果真是應了那句十年前清朝戲曲家孔尚任所創作的著名《桃花扇》故事裏《哀江南》中的唱詞:“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


    在臘月紛飛的白雪中,曹寅帶著一家子小輩們以及因為受不了母親被自己的糊塗活生生氣死的事實,從而變得瘋瘋癲癲嘴裏日日夜夜哼唱著《哀江南》唱詞的二弟曹荃,從鑲金嵌玉的織造府內搬了出來。


    看著織造府的大門被衙門裏的捕快從外徐徐拉上又交叉著貼了兩張封條,一朝家道中落從富貴小少爺淪落成平民小老百姓的容哥兒不禁用手背抹著紅彤彤的眼睛嚎啕大哭了起來。


    瞧見哥哥哭了,站在其身旁的元姐兒也跟著啪嗒啪嗒的掉眼淚珠子。


    尚且不足四歲的小曹雪芹近日來也是哭聲不斷,看到自家的豪華府邸說沒就沒了,平素伺候他的丫鬟、小廝們也全都沒了。


    他也不由拉著祖父的大手,哽咽著仰頭詢問道:


    “爺爺,咱們在這大雪天裏去哪兒啊?”


    曹寅正抿著薄唇,眼裏滿是哀傷的看著貼在紅漆大門上的封條,聽到身旁孫子的問話,忍不住低頭看了三個哭哭啼啼的小豆丁一眼,嗓音沙啞地說道:


    “爺爺帶你們回京城老宅裏住。”


    “大爺爺,老宅住著舒服嗎?”


    自打出生起就住在織造府內的元姐兒聞言遂抬起頭,用像是小兔子般的紅眼睛眼巴巴地看著曹寅。


    “舒服”,曹寅伸出大手摸了摸元姐兒腦袋上戴著白色珠花的細軟頭發,悵然道:“那是咱們家的根兒,大爺爺小時候就住在裏麵。”


    “那我們還有仆人伺候嗎?”


    容哥兒也跟著音帶哭腔地詢問道。


    曹寅沉默了幾秒,點頭道:“有的。”


    “夫人,你帶著仨孩子到馬車上去吧,咱們這就啟程。”


    曹寅對著不遠處身穿孝服的李氏出聲吩咐道。


    李氏吸了吸紅鼻子,招手示意三個小豆丁到她身旁。


    曹寅跟在一大三小身後緩步走著,在進馬車前又忍不住扭頭望了一眼織造府的大門,悵然的在心中想著此次離開江南,怕是餘生都沒有機會再回江南了,他在心底長歎一聲,彎腰鑽進了車廂裏。


    在車夫的趕車下,車輪碾壓過積雪很快就在白皚皚雪道上留下兩條深深的車轍。


    經此一劫,曹家沒有了像原時空中那般一門連出曹璽、曹寅、曹顒、曹頫四任江寧織造的煊赫與輝煌,但因為曹寅事先迷途知返,拿著切實的證據對康熙投誠也沒有落得如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在雍正上台,家族勢力一朝傾頹後,曹家一大家子挪到京城裏生活的拮據與清貧。


    待曹家一群人乘著馬車足足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來到京城老宅時,三個小豆丁親眼看到老宅的居住環境雖然比不上織造府好,但也絕對算不上落魄。


    三個小豆丁漂浮多日不安的心情不由平複了些。


    曹寅剛在後院安頓好舟車勞頓的家人們就聽到管家稟報宮裏來人了,他一驚忙邁腿從後院往前院趕,剛進入前院,遠遠就瞧見了站在大門口,身穿著太監總管服的梁九功。


    “梁總管別來無恙啊。”


    曹子清疾步來到大門口,衝著梁九功拱手道。


    瞧見曹寅穿在身上的孝服,梁九功也朝著他作揖道:


    “曹大人,節哀順變。”


    聽到“曹大人”三個字,曹寅眼裏滿是悵然,嘴角也泛起了苦笑,他努力將心頭上的澀意盡數壓下去,看著梁九功笑道:


    “母親閉眼去了,雖然令我們一家老小哀痛,但也未嚐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起碼不用在晚年時遭遇家族大禍,跟著一家子小輩們由南往北顛沛流離了。


    梁九功明白曹寅未盡的話是什麽意思,跟著頷了頷首沒有開口,就聽見曹寅又說道:


    “梁總管,外麵天冷,不如跟著我去暖廳中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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