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思本就單純,這麽多年在東宮過得沒心沒肺,太子和皇後都寵著,她其實早就已經不太能想起當初被拋棄的傷痛了。


    可如今驟然聽說要離開他,離開生活了九年的皇宮,幼時那種被拋棄的痛便像是無限放大了一般,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沈若憐摳了摳手指甲,視線看向枕頭邊那片寶藍色,輕輕咬住下唇,有些羞赧,要不……再試一次吧。


    -


    翌日一早,沈若憐去了皇後的鳳棲宮請安。


    還未進去,就聽見殿內傳來晏泠的笑聲。


    沈若憐提著裙擺跨過門檻,“四皇兄說什麽有趣的事兒呢,聽著好生熱鬧。”


    “嘉寧來了?快過來坐。”


    皇後的聲音裏聽著也帶著笑,顯然方才也被晏泠逗樂了。


    沈若憐見坐在上首的皇後麵容柔和,看她進來對她招了招手,又側首對晏泠道:


    “你去坐下邊兒去,這裏有暖爐,讓你妹妹坐這邊。”


    晏泠故作誇張地對皇後撒嬌,“母後也太偏心了吧,方才還說兒臣好呢,這會兒妹妹來了,就嫌棄上兒臣了!”


    嘴上雖這樣說著,他動作倒利落,徑直起身將暖爐旁的位置讓了出來,末了還倒了杯熱茶塞到她手中。


    “皇妹暖暖手。”


    沈若憐笑著同他道了謝,乖巧地坐到皇後身邊的位置上。


    她仰頭看著皇後,忽然輕輕顰住了眉,“母後這次去寒山寺一切可好?兒臣瞧著您似乎瘦了些,母後回來可得好生養養,不然兒臣會心疼的。”


    皇後一愣,眸子裏溢出笑意,握住沈若憐的一隻手,“還是我們嘉寧細致,母後會注意的。”


    皇後從過了正月十五便去了寒山寺替大燕祈福,寺中齋飯簡單,又不能沾葷腥,確實清減了些。


    不過她那幾個兒子來請了幾次安,是一個都沒瞧出來,就連一向心細的太子這次都沒瞧出,倒是嘉寧一眼就看了出來。


    “這次說起來,還要多虧嘉寧你給母後的護膝管了大用。”


    寒山寺在山上,早春天氣濕寒,她又日日長跪誦經,若非帶著嘉寧給她做的一雙護膝,她的膝蓋怕是要吃大苦頭。


    沈若憐聽她這般說,心裏高興,忍不住抱住皇後的腰,將頭枕在她的膝蓋上,輕輕蹭了蹭,語氣裏有幾分撒嬌:


    “母後好好的,嘉寧就高興,隻要能對母後好,別說護膝,旁的嘉寧也能做。”


    皇後眼裏笑意更甚,摸了摸沈若憐的腦袋。


    晏泠在一旁瞧著她二人,也跟著笑起來。


    晏溫進來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麽一副溫馨和諧的畫麵。


    他腳步一頓,視線不經意從那少女身上劃過,袖間的手指不動聲色地微微蜷起。


    “母後。”


    清朗溫潤的聲音遽然落入耳中,沈若憐身子陡然一僵,慌忙從皇後膝上起來,一雙清淩淩的眸子直直看向晏溫,眼中充斥著濃濃的期待與討好。


    卻隻見他目不斜視地走到離她相對較遠的另一側坐下,視線從始至終都沒落到過她身上。


    沈若憐方才原本歡快的情緒此刻又跌倒了穀底,胸腔裏悶悶的,鼻頭也有些發酸。


    她埋下頭悄悄吸了吸鼻子。


    他還是不理她。


    “太子怎的瞧著比昨日更憔悴了?可是夜裏沒休息好?”


    沈若憐正兀自傷心著,聽到皇後的問話,眼皮一跳,急忙去看他,果真瞧見他的眼底有一層淡淡的烏青。


    雖然他的神色看起來沒什麽異常,然而仔細看去,她還是從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晏溫微微勾起唇,笑容如春風,臉上原本的疲憊頃刻散去,“謝母後關心,兒臣無礙,隻是近日政務較忙,過一陣就好了。”


    皇後也聽說,近來皇帝將一件重要的事交到了太子手中,她雖心疼,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叮囑他多注意身子。


    她總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作為太子哪哪兒都好,但就是性子太溫和了些,身子也瞧著文弱了些。


    “你呀,後宮裏也沒個操持的人,平日裏對自己多上些心。”


    晏溫笑著應下,“母後費心了,兒子明白。”


    陪著皇後說了會兒話,晏溫又問了四皇子幾句課業上的問題,他坐在那裏,仍是一貫的溫雅持重。


    沈若憐情緒不太好,隻勉強跟著應和兩聲。


    除了最開始晏溫進來的時候,沈若憐鼓起勇氣看了他幾眼,清楚瞧見他眼底的疏冷之後,她便再沒敢看向他,一直低著頭絞著手裏的帕子。


    “對了,嘉寧入玉牒的事宜都準備好了麽?”


    沈若憐正想著待會兒出去後怎麽才能同晏溫說上話,忽然聽到皇後驟然提起她入玉牒的事,整個心都跟著揪了起來,忍不住又大著膽子看向晏溫。


    太子端正坐在皇後另一側,手中握著一個茶杯,聞言神情絲毫未變,道:


    “都準備的差不多了。”


    說著,她感覺他似乎朝她這裏瞥來一個眼風,沈若憐脊背不自覺一挺,接著就聽他繼續道:


    “嘉寧的名字到時候也要改一下,兒臣已經讓內務府準備了幾個,回頭讓母親同嘉寧過過目。”


    皇後也隨他看向沈若憐,頗為讚同:


    “確實,若憐這個名字聽著有些苦,是該換一個,還是太子想得周到。”


    她自己的這幾個兒子裏麵,就屬太子最疼嘉寧。


    那幾個小的從前不懂事,嘉寧被領回來那幾年,他們總是欺負她,每次都是晏溫將人護著,誰若欺負了嘉寧,他教訓起來絕不手軟。


    自己更是親自教導嘉寧,替她將落下的課程補上。


    嘉寧隻要叫一聲“太子哥哥”,他就是對旁人多黑的臉色,一瞬間都能變成笑臉。


    別人半步不許踏進的東宮書房,他讓她隨意進出不說,還由得她用他的筆墨紙硯胡寫亂畫。


    旁人隻說太子端方溫和卻不近人情,她卻知道那是他們沒見過他對待嘉寧的樣子。


    皇後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女們,“以後嘉寧就是你的親妹妹了,太子可得好好待她。”


    晏溫的聲音溫潤平靜,“是,兒臣明白。”


    沈若憐聽著他二人的對話,心裏涼成了一片,方才挺起的脊背也不由垮了下來。


    他絲毫不在意自己成為他親妹妹這件事。


    他甚至體貼地替她連改名這件事都想好了。


    他都是為了她好,可她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心裏頭像被什麽輕輕刺了一下一樣。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麽,沈若憐再沒聽進去,等她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晏溫已經起身準備走了。


    沈若憐匆忙對皇後說,自己今日想出宮去找白玥薇一道遊湖。


    她與白玥薇交好,從前也經常出宮尋她玩,且白玥薇還是自家侄女,皇後聞言並未反對,“恰好太子也要出宮,晏溫,你帶妹妹一程。”


    已經朝外走去的太子腳步聲頓住。


    須臾,沈若憐聽見他意味不明地道了聲“是”。


    她沒敢抬頭,對皇後行禮,追著晏溫出了門,跟在他身後上了馬車。


    厚重的車簾將空氣與陽光一並隔絕在外,馬車裏的氣氛凝滯,空氣中隱隱有股薄荷的冷香。


    沈若憐輕手輕腳坐到晏溫身旁,不敢挨他太近,手指無措地絞著,小心翼翼覷著他。


    她這幾日一直在找機會見他,可真正與他坐在一起,她又不敢出聲了。


    ——怕他煩她。


    晏溫的皮膚偏白,頸側隱隱能看到一條淺青色的血管,像是冬日裏帶著冷感的陽光。


    他就那般闔眼坐在那裏,矜貴與清冷渾然天成,宛若雪後鬆竹,讓人移不開眼。


    他的一隻手垂在兩腿之間,指間還吊著那串他常戴在腕上的紫檀木佛珠手串,拇指正一顆一顆地慢緩慢摩挲。


    馬車裏安靜得隻能聽到珠子與珠子碰撞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是要將某種忐忑的情緒釘進沈若憐心裏,鼓動著她的心跳也跟著重了起來。


    她很久沒離他這麽近,也很久沒這麽肆無忌憚地看過他了。


    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總是黏黏糊糊跟在他身邊。


    每天吃過晚膳,她就會等在東宮門口,一見到他的身影,她便迫不及待撲上去,賴在他身上撒嬌,與他說著今日發生的事。


    他的眼底總是生出軟意,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聲音柔和地問她,“嬌嬌可是想哥哥了?”


    嬌嬌是他給她起的小名,他說若憐聽著太苦了,他說希望她像一朵嬌花。


    那些年,他給了她從未感受過的疼愛與寵溺。


    隻是後來,他發現了她的心思後,便再不讓她同他親近了,倉促給了她個封號後,將她趕出了東宮。


    沈若憐想起往事,心裏有些難過,各種複雜卻又不能宣之於口的情緒牽動著她的淚腺,讓她的眼眶隱隱發酸。


    她將視線重新移回他的臉上。


    男人神情十分平靜,薄薄的眼皮壓下去之後,纖長濃黑的眼睫卷翹著,給他的麵容增添了幾分柔和,同從前有些相像。


    也許是他閉著眼,她看不到他眼底的冷漠,沈若憐心裏生出了一絲小小的躁動。


    她舔了舔唇,暗暗給自己鼓了許久的氣,這才悄悄挪動身子,朝他湊近了些,伸出手指,想要去勾他的小拇指。


    晏溫手中轉動佛珠的動作倏地停了下來,沈若憐呼吸一滯,心頭猛跳,僵在了原地。


    氣氛忽然沉了下來,靜得她不敢用力呼吸。


    馬車外鑾鈴七上八下的碰撞,像極了沈若憐此刻的心情。


    一陣窒息的沉默後,男人緩緩睜開了眼,溫和的氣息一瞬間褪去,周身散發出冷峻的疏離與不耐。


    “沈若憐,你還要這般鬧到什麽時候?”


    第5章


    沈若憐的心像是被誰死死攥了一下一般,猛地抽疼起來,血液也刹那間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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