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傳言看似威風,實則不是什麽好話,有的夫人就非議道:可見婁家二房不會教養女兒,哪有官家小姐拋頭露麵的道理。


    也有和婁家三房有宿怨的就說,也怪不得二房,實在是婁三奶奶太過分,她如今管著家,平時自己奢靡無度,卻隻派了兩輛馬車兩頂轎子去接二房的人,老爺太太坐轎子,二房四個女兒自然都是坐馬車,一上一下,這擋不住,難免露了形跡,這是三房給二房的下馬威呢。可見婁三奶奶刻薄。


    第2章 老宅


    不過婁家二房可還不知道這些傳言,他們棄舟登岸後,被下人簇擁著回了婁府,四姐妹雖然平日裏私底下各種玩笑打鬧,今天卻安靜得很,一路無言,進了婁府,果然氣勢巍峨,正門的大匾金漆大字十分威風,三小姐婁淩霜在馬車簾子後偷瞥了一眼,看見朱砂禦印,知道那是禦賜的匾額。


    進了二門,這才換了軟轎,早有管家娘子帶著丫鬟們在那等著,看起來不過三十下半段的年紀,尖尖臉,一臉笑,珠翠滿頭,一身綾羅,嘴甜得很,道:“給二老爺請安,給二奶奶請安,一路辛苦。”


    親自過來攙婁二奶奶上轎,二奶奶隻是淡淡道:“勞煩馮姐姐了。”


    淩霜猜到這就是婁三奶奶當年嫁過來的陪房丫鬟,如今婁三奶奶管家,所以這姓馮的仆婦也成了管家娘子了。


    其餘丫鬟顯然也是三房的人,她聽說過婁老太君當初厲害得很,不然自己爹娘也不會在江南一避就是十五年。但怎麽十五年過去,滿婁府都姓了馮了。


    她正思忖,手臂忽然被人擠了一下,是同坐軟轎的二姐婁嫻月,朝她遞了個眼色。


    她抬眼一看,原來軟轎已經快到正房了,正房左邊的院落顯然是三房住的,布局闊朗,還是新翻修過的,椽子上都帶著白茬,種了棵玉蘭花,已經打了滿樹深粉色的花苞,嬌豔得很。


    右邊伴著正房的偏院,卻有一股檀香味道,挑出個屋脊,也像間佛堂。


    婁家大房其實是前程最好的,她時常也聽見人說起,說大爺當年官做得高,十九歲就點了探花郎,娶的是高門大戶的小姐,可惜英年早逝,連個後也沒留下,大太太從此常年禮佛,不問世事。


    剛進正院,婁三奶奶馮婉華就迎了上來,她是個豔麗瓜子臉,雖然有了年紀,但保養得極好,說話也輕快活潑,身形更是宛轉得很,一上來先朝婁二爺福了一福,道:“二哥好,多年不見了。”


    不等婁二爺慢吞吞回話,已經朝婁二奶奶行了禮,伸手一把挽住了她,極親昵地道:“二嫂一路來辛苦了,早三年我就讓三爺修書,催二哥帶著二嫂回來,非說什麽不能調動,我說放著現成門路不知道走,我叔叔現當著吏部右侍郎,找他幫忙不就行了嗎?怎麽說不能調動呢?”


    “實在是不能調動,當地的百姓聽說要走,聯名上書挽留呢。任上事又多,實在是走不開。”


    婁二奶奶涵養好得很,也挽著她的手,笑眯眯地道。


    嫻月本來挽著淩霜的手臂,聽到這話,手肘戳了戳她,臉上對著她笑得意味深長,淩霜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小狐狸一眼就認出老狐狸了——這個三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燈。


    婁家四姐妹裏,大姐卿雲溫柔敦厚,老二嫻月生得貌美,有一百個心眼子,日常隻笑眯眯當狐狸。


    老三淩霜用她母親的話說,叫“天生成的古怪脾氣,九頭牛也拉不回”,老四婁探雪還小,是個鬼靈精。


    四個女孩子都是第一次回到京城,一路上看不完的新鮮熱鬧,如今到了府裏,雖然謹慎小心,卻也偷偷打量著。


    隻見正院收拾得十分幹淨,院中種著一棵大海棠,回廊上擺著許多蘭草,廊下站著七八個丫鬟,都穿著一色的青色衣裙,領頭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大丫鬟,穿著秋香色衣裙,生得清秀,身形高挑,帶著笑意,見了他們立刻帶著眾人行禮。


    “老太君心裏有點不痛快呢。”


    臨進門前,婁三奶奶忽然來了這麽一句,她這人正應了那句話,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臉上說不出的親熱爽利,看起來是個天生的熱心腸,提醒的樣子,讓人沒法不覺得她是真心實意替婁二奶奶擔憂,而說話的姿態更是顯得真誠,貼著婁二奶奶的耳朵告訴她:“老太太早起還說呢,養個兒子,十五年不見麵,哪有這樣的孝道,氣得早飯都沒吃,大嫂在佛堂勸了好一會子才好呢。”


    婁二奶奶知道她也不過是麵上功夫,背後說不定怎麽給老太太進讒言呢,所以也隻是笑笑道:“我們二爺確實是不像樣,我是被家事和孩子拖住了,不然押也要給他押回京城來。”


    二奶奶難對付就在這裏,遇到事,她隻管往婁二爺身上一推,偏偏婁二爺也縱著她,每次都乖乖接過黑鍋,他到底是個爺,家裏人也不能把他怎麽樣,縱使老太太急了也不過罵兩句就算了,夫妻倆打得好配合。


    果然婁二爺聽了就笑道:“都是我不對,路上還說呢,我這次回來,一定給娘磕頭賠罪。”


    說話間已經過了穿堂,那個穿秋香色衣裙的大丫鬟打起簾子,講道:“二爺二奶奶回來了!”


    裏麵早一迭聲叫起來:“請二爺二奶奶的安。”


    原來裏麵還有不少丫鬟仆婦在婁老太君麵前湊趣,見進來都起來行禮,淩霜和小妹探雪都是第一次回婁家本家,卿雲和嫻月離開京城的時候也小,都不太記得了,各自小心打量。


    婁老太君上了年紀,雖然喜歡闊朗,但一間正房還是隔斷成了三間,東側是一間暖閣,有暖炕和向陽的琉璃窗,上麵鋪著大紅牡丹朝陽的墊子,擺著水仙臘梅等花卉,還放著針線活計,顯然是婁老太君起居的小廳,通往東邊耳房的老太君臥室。


    右邊的廳裏則是擺著大圓桌,又有一架十六開的緙絲屏風,雖然是上了年紀的老物件,花樣舊了,也價值千金,紫檀架子放著古董,顯然是待客吃飯的地方。


    中間正房平時顯然是不用的,熏籠裏烘著上好的銀絲炭,放了茉莉香片,一進來隻覺得暖香逼人。


    婁老太君已經是快七十的年紀,鬢發如銀,被孫女丫鬟們簇擁著,隻略起了起身,婁二爺和二奶奶已經帶著四姐妹拜了下去。


    “給母親請安。”


    “給祖母請安。”


    “都起來吧。”婁老太君道。


    淩霜偷眼看,發現婁老太君確實如母親說的,雖然生得富態,但眼神裏透著一股嚴肅,不怒自威。


    好在她見到多年未見的兒子兒媳還是喜形於色的,對孫女倒也慈愛,不知道當年怎麽會鬧到母親不得不走的地步呢?


    她轉念間,丫鬟已經拿了墊子過來,是讓四個孫女另外給婁老太君磕頭,婁老太君親自扶起來,挨個看了,果然還是和所有老人家一樣,一眼就看中了溫柔恬靜的大孫女卿雲,拉著她和自己坐到一起,道:“卿雲怕是不認得我了,當年走的時候才這麽一點大呢。”


    “哪能呢。”卿雲乖巧答道:“我在揚州天天聽父親說思念祖母,可惜父親公事繁忙,我們姐妹也不能在身邊孝敬祖母。


    每年秋天祖母還讓李二叔送了莊子裏的出產來揚州,我們受之有愧,實在是對不起祖母的一片心。”


    她這話說得懇切溫柔,婁老太君聽了,更心軟幾分,摩挲著她的頭發,笑道:“我也知道卿雲是最好的,每年給我送壽禮,都是用了心的。


    去年做的那件百壽團花的小襖,又細密又暖和,我前些天還在穿呢。”


    “我針線上實在一般,既然祖母喜歡,我這次回了京城,再多做兩件給祖母穿。”她立刻道。


    婁老太君頓時笑了。


    “好是好,隻怕今年春天你可要忙了,沒空做哦。”


    她笑著打趣道,說的是花信宴的事,婁二奶奶乖覺,頓時湊趣地笑了,其他人頓時也笑了。卿雲紅了臉,把頭別去一邊不說話了。


    婁老太君摟著卿雲坐著,把另外三個孫女又看一遍,婁嫻月素來有點行動風流,在長輩麵前不敢放出來,隻乖乖坐著,小探雪也老實得很,淩霜素來是淡淡的,婁老太君見了她眉眼和婁二奶奶生得一模一樣,嘴也是一張利嘴,隻有個鼻子像自己兒子的,便有點不太喜歡。


    “小的那個叫探雪是吧?”她問婁二爺。


    “是的。”婁二爺答道:“老三叫淩霜,生的那天滿園都是晨霜,晶瑩可愛,她一生下來就會笑,就叫淩霜。


    生老四那天揚州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都是祥兆,霜雪兆豐年,所以叫淩霜探雪,取個好兆頭。”


    可惜婁老太君聽了,並不高興,道:“女孩兒家家起名字,什麽霜啊雪的,聽著就怪冷的。像卿雲就不錯,寓意又好,又溫柔親人,多好。”


    淩霜知道她是嫌自己和探雪和她不親近,隻是笑了一笑,並不說話,探雪傻乎乎的聽不懂,真當老太太是說她的名字不好,頓時就撅起了嘴。


    “老太太,你就讓人家二爺二嫂自己起名字嘛,霜雪多雅致啊。


    像咱們家三爺起的,玉珠碧珠,男孩子就叫玉麒玉麟,多俗呀。”


    婁三奶奶說笑著抱怨道,她顯然是婁老太君麵前得寵的人,還搖晃著老太君的手臂。


    婁老太君頓時笑了。


    “對了,光顧著說話,忘了讓你們姐妹廝認了。”


    她指一指下首玫瑰椅上坐著的兩個女孩子,道:“玉珠碧珠,還不見過你姐姐妹妹。”


    卿雲知禮,她向來在眾人麵前是最大氣的,知道自己年長,立刻離座拉著兩個堂妹,行了拉手禮,又一個個介紹自己妹妹。


    其實淩霜從進來就看見那倆姐妹了,眉眼和婁三奶奶生得頗像,玉珠是個圓臉,大眼睛,碧珠尖下巴,是個桃型臉,更豔麗些,眼神中也透著驕縱,見了婁老太君把卿雲看了又看,說她漂亮,又誇她孝順,立刻就不受用了,眼中帶上了冷笑,顯然是平時以美人自居慣了。


    可惜兩人見到嫻月,都折了戟了。


    卿雲還好,她雖然也生得漂亮,但溫柔持重,如同端莊的牡丹,少了些風流。


    嫻月眉眼本就是絕色,又常年帶著點病容,嫋嫋婷婷的,互相拉著手一個照麵,實在美得人一愣,玉珠還好,碧珠頓時就抿緊了嘴唇,連那句“三姐姐”,都像是咬牙說的。


    三房果然不好惹,她們的娘還裝得好些,這兩姐妹,隻差把敵意寫在臉上了。


    “玉麒玉麟怎麽不見?”婁二奶奶問道。


    “他們倆啊,成天到處野,也就還聽他舅舅的話,這不,我前兩天剛送去他舅舅那裏,讓他幫忙管束管束,我也清靜清靜。


    三爺今天去接了,郎舅倆見麵,估計一起喝酒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呢。”婁三奶奶滴水不漏,道:“怠慢二哥了,我替他賠禮。”


    “哪裏的話。”婁二爺笑眯眯地道。


    於是大家繼續其樂融融地說著閑話,婁老太君上了年紀,最愛熱鬧,看著兒子媳婦孫女們一大群人鬧哄哄說話,又有卿雲依偎在懷裏說著些知心話,臉上笑容就沒下來過,眼看喝了一輪茶,點心也吃得差不多了,婁三奶奶催促道:“老太太,時間不早了,擺晚飯吧。”


    “老三還沒回來呢?”婁老太君皺眉道:“真是不像話。”


    “等他幹什麽,讓他喝去。”婁三奶奶賣弄才幹道:“二哥二嫂趕了遠路來,天寒地凍的,幾個侄女也是一肚子冷風朔氣,我讓廚房預備了滾燙的羊肉湯,參茸雞湯,咱們再添兩個鍋子,給客人去去寒,咱們家也分散了十來年了,得喝個團圓酒才行。”


    “喝酒可以,先說好了,喝醉了睡哪去?”婁二奶奶也說笑道,拉住婁三奶奶的手道:“三妹妹給我們安排下住處沒有,咱們先看看地方,要是不好,咱們喝醉了往三妹妹院子裏睡去。”


    “嗐,這還用二嫂說,早安排下來了,大嫂住著西院,二哥二嫂就住南院吧,離老太太也近,說話也方便,十五年沒回來,正好親近親近。”婁三奶奶仍然笑道。


    婁二奶奶聽了,雖然也笑著,但眼裏的神色頓時就冷了一冷。淩霜發現,老太太的神色也僵了僵。


    她們姐妹四個,自小跟著婁二奶奶學管家,婁家她雖然是第一次回來,但進門時走馬觀花,已經把婁府的宅子布局看了個大概出來。


    婁府的中心正是老太太住的正院,正院的三間正房,坐北朝南,冬暖夏涼,當然是最好的。


    大房早寡,老太太體恤她,收在身邊住著,住的正是正房西邊的院子,人口少,也清淨,有兩間采光好又暖和的上房,也夠住了。


    婁三奶奶馮婉華當家,三房自然是占了最好的,她們進來時看到的東院,又新又大又好,顯然翻新時最好的材料都緊著三房了,反正從公賬上走。


    這就算了,東南向本來就是最溫暖最明亮的,隻比老太太的正南稍差,京城冬日苦寒,不比江南,房子的朝向尤其重要。


    二房剛回來,雖然名義上年長,也不可能讓他們把東院騰出來,但以馮婉華的才智,這麽大的婁府,收拾出一方清淨又朝南的小院子,騰幾間上房出來,是輕而易舉的事,不然素日裏貴客來了住哪呢?他們又不是臨時回府,年前書信就到了。安排個這樣的房子,顯然是故意的。


    婁二奶奶這時候問她,也是怕等會吃完飯,老太太也困了,被她混過去了,當著老太太在,她也不敢太過分。


    誰知道馮婉華真就敢,南院說起來好聽,其實就是正房對麵的一排小閣子,帶個窄窄的院子,坐南朝北,如何住得?


    早十五年前二房還在府裏時,那裏就是不住人的,隻放老太太房裏的東西,做半個庫房用,院子裏也堆著按季節騰換下來的花木,等於半個苗圃。


    但她當眾說出來,婁二奶奶也不能把她怎麽樣,伸手不打笑臉人。


    好在婁二奶奶在外曆練了十五年,更沉得住氣了,也不接話,隻是走回婁老太君身邊,接過卿雲手裏的枇杷果子,用手絹子托給老太太。


    淩霜知道她是在等老太太的反應。


    果然婁老太君發話了。


    “婉華你也是胡鬧,南院現放著東西呢,怎麽住人?不如把落梅閣騰出來……”


    “啊呀,我真是年下忙昏了頭了。”馮婉華頓時大笑起來:“我說南院東西堆不下去,剛讓人搬去了花園裏,就堆在落梅閣和回雪榭,這下可怎麽辦,我讓小廝打著燈連夜去搬回來吧……”


    “這如何來得及,真是胡鬧。”婁老太君皺著眉道。


    她哪裏不知道馮婉華的心思,三房確實太胡鬧了,沒有這樣給下馬威的,但二房也著實可惡,一賭氣竟然在江南十五年不回來,滿京城裏誰不看婁家的笑話……


    婁老太君忖度著,眼神不著痕跡地瞟過幾個孫女,卿雲倒好,向來忠厚,雖然也聽出來了,仍然微微低著頭,是個聰明又孝順的好孩子。


    最小的那個探雪就可惡些,跟她那個商家女母親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厲害得很,十歲出頭,就像個小人精,眼裏冒火,瞪著三奶奶,沒點規矩。


    老二更不像話,妖妖調調,心思重得很,仗著生得好了點,很不安分,眼神輕浮得很,似笑非笑地看著婁三奶奶,也不是好相與的。


    她正打量自己這幾個孫女,無意間和坐在玫瑰椅上的婁淩霜對了個眼神,心中頓時一凜。


    二房這個老三的眼神,也太冷了點,明明臉上也帶笑,但不像是三房的人,倒像是在冷眼旁觀一場鬧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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