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花


    好在嫻月也沒有著涼,晚上回去,隻覺得婁二奶奶神色異常喜悅,連她們回去太晚的事也沒管,和氣得很。


    那時候淩霜其實就隱隱約約猜到了,果然,在婁老太君麵前請完安回來,大家都在婁二奶奶房裏圍著熏籠喝茶聊天,做些針線。


    黃娘子清點她們在外麵住了兩天帶出去和帶回來的東西。


    順口說了句“三小姐的禮服也舊了,袖子短了些,去年蜀錦還夠,不如這次一起做新的吧。”


    婁二奶奶點頭說好,嫻月累得人暈暈的,也沒反應過來,順口道:“又做什麽新的,橫豎最近也沒什麽大節了,不如等今年的新綢緞出來吧。”


    眾人都笑而不語,卿雲更是低頭做針線不說話,黃娘子這才笑著告訴她們:“今天早上,趙家請了人來提親了,是高國公保媒,你們進來時沒看見院子裏一地的鞭炮?老太太把當初官家賞的鞭炮都拿出來放了。等送了小定和大定過來,還要告祭宗廟呢。


    趙家可是世襲的侯府,大小姐嫁過去就是未來的侯夫人,別提多體麵了,你們沒看今天老太太都高興壞了。”


    嫻月和淩霜都十分驚訝,嫻月笑著起身道:“恭喜爹娘,恭喜姐姐了。”


    卿雲的臉紅得像桃花,就要起身去內室,被黃娘子拖住了。


    淩霜心中百味陳雜,但見卿雲和娘親都是一團喜氣,也隻能幹巴巴道:“恭喜姐姐。”


    “這事過後,咱們二房是真站起來了。”


    婁二奶奶誌得意滿,站起身,朝著隔壁三房的樓閣冷笑道:“你們聽,那邊今天打丫鬟罵小廝,吵了一整天了。


    就讓馮婉華發泄去吧,咱們家過好了,她比自己家吃了虧還難受呢。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咱們走著瞧吧。”


    相比之下,卿雲其實還是清醒的。


    等到晚上三姐妹回了房間的時候,各自卸衣準備安寢,卿雲披著外衣,坐在鏡子前看著鏡中自己,忽然淡淡道:“其實他的脾氣,是有些不好。”


    淩霜隻當她心中有拒絕的想法,剛想說話,卻被嫻月拉住了,果然卿雲又道:“說親雖然不是定親,但也是互換了定禮的,趙家送了一扇玉石屏風來,娘回了一架紫檀的回去,我加了一幅字,當然名義上說是父親勉勵他的字,是‘慎’與‘仁’兩個字。


    娘說,他回說知道了,自己也覺得脾氣太急了,那次打馬球,是因為被人挑釁了,他是想奪花給我的。”


    嫻月和淩霜交換一個眼神,都知道現在勸也是沒用了——卿雲都替他找理由了,再勸不過是讓她回護趙景,越辯解越堅定,還影響姐妹感情。


    但淩霜到底忍不住,道:“現在自然是說好,咱們先往後看吧。”


    “那是,畢竟現在也隻是說親而已,還有小定和大定,真塵埃落定怎麽也得等夏天,不急的。”卿雲有點息事寧人地道。


    淩霜還想再說,被嫻月製止了。


    淩霜知道她的意思,嫻月說過,蔡嫿也說過了,總歸是要嫁,趙景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再不濟,就算婚後離心,至少卿雲永遠是侯夫人,換了別人,還不如他呢。


    但淩霜總歸是意難平。晚上氣得翻來覆去,胸中像有團火在燒。


    今天踏青,荀郡主也沒少擠兌她,但她根本沒什麽感覺。


    說來也許狂妄,但她總忍不住想,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就連最最完美的卿雲,得到的獎勵也不過是一個眼高於頂脾氣暴躁的趙景,那荀郡主這些無故的矯情,擠兌,爭執,還有什麽意義呢。


    就好像看著一群野狗爭搶腐肉,實在讓人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乏味至極。


    -


    但嫻月可和淩霜完全不同,她最近玩得饒有興味,上次罵完張敬程之後,她說到做到,果然兩天就找到個女孩子,說是張敬程學中好友的妹妹,那個好友去年染了風寒,去世了,本來已經進學了,也把家眷都帶到了京城來,結果現在拋下老母幼妹,都住在城郊的草房子裏,張敬程倒是按年節都去拜會,也接濟了,但那女孩子硬氣得很,不肯收他的銀兩,說於理不合。寧願自己做些針線活,供養老母和妹妹。


    嫻月本來是要氣張敬程的,但一見卻真上了心,那女孩子已經十八歲了,還沒人來說親,比她們還大,叫做惠娘。


    嫻月隻說是遊玩到這的,進去討水喝,見了她的針線,就誇她針線好。兩人討論花樣針線,竟然說了一下午。


    嫻月索性請了惠娘來家中住著,又怕她見外,開了繡娘的工錢給她。


    過兩天,她就帶了惠娘到雲夫人那做針線,這一做,把一起做針線的夫人小姐們都驚豔了。


    本來小姐們繡花樣也好,自己作畫也好,不過都是園林中常見之物,好看雖然好看,過於馴化了些。


    但惠娘自己要打理院子,以前在江南甚至還自己種過菜,收過麻,她繡的那些花草,野趣十足,尤其是做鞋麵的纏枝蓮紋,和衫子袖口鎖邊的各色小花,都精巧可愛。


    繡工也好,人人稱讚,都問她訂了手帕鞋麵,單子都排到年底去了。


    惠娘雖然沉穩,也被誇讚得臉都紅了,回去時再三感謝嫻月,說:“二姑娘真是咱們一家子的恩人,有這些繡活,我娘今年的藥錢都有著落了,我正準備賃一間小院子,也住到城南附近來呢。”


    嫻月聽了,索性讓門下的車夫幫著她們看房子,怕她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一直幫她們搬了家才罷。


    其實到這時候,已經跟張敬程沒什麽關係了,都是女子,嫻月雖然不是淩霜,也是讀詩的。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寫的都是貧家女子的苦楚,她雖然生在婁家,婁二奶奶持家有道,沒有經過困頓,也難免兔死狐悲。


    張敬程得知這事是十天之後了,正是嫻月和雲夫人製的第一批胭脂開始用的時候,嫻月用手指拈一點點在麵頰上,用粉撲子拍開,麵如桃花。


    雲夫人更巧,她用簪尖點一點,抹在眼尾,真正是眼如桃花,讓人心神都搖晃。


    嫻月正刻苦研究胭脂用法,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


    誰知道張大人竟然難得失禮了一次,午後嫻月在雲夫人花園的桃花樹下打秋千,張敬程紅著臉過來了,也不說話,隻朝嫻月揖了一揖,一言不發。桃染故意擠兌他,說:“喲,這是誰呀,不是咱們最受禮行事最端正的張大人嗎?


    怎麽孤身一人就敢見閨閣小姐呀,孔夫子見了,恐怕要打張大人手板子的吧。”


    張敬程聽了,也不爭辯,嫻月在秋千上懶洋洋瞥他一眼,問道:“張大人這一揖,是要道謝呢,還是道歉呢?”


    “是替故友謝謝小姐照顧他家人。也為下官前些天的唐突給姑娘賠禮。”他垂著眼睛道。


    像是下了朝趕過來的,如今的文士冠都秀氣,蟬翼般黑色,襯著清俊麵容,眉目都秀氣,倒像是戲裏的書生似的。


    桃染這丫頭沒出息,雖然還在旁邊冷哼著助陣,但眼神顯然是心軟了。


    但嫻月可比她狠心多了。


    “我還以為張大人是想通我說的道理了呢,原來是為這個。


    要是沒有這事,張大人可能還覺得自己罵我罵得挺對的,是吧?”


    嫻月說著誅心的話,完全不給他辯解的機會,罵道:“張大人還是一邊去吧,我又不是藺相如,用不著你來給我負荊請罪!


    張大人這副禮賢下士的樣子,還是留給你荊釵裙布的好女兒去看吧!”


    但凡大美人,嬉笑怒罵,總是更添風韻,何況嫻月穿著銀紅衣衫坐在秋千上,桃花眼斜飛入鬢,胭脂滿頰,說不出的風流生動。


    張敬程被她罵得失魂落魄,糊裏糊塗回了家,幾天都魂不守舍的。


    要是這樣,也沒什麽。


    偏偏嫻月天天去找雲夫人,那轎子就天天從他買下的龍侍郎家的院子過,那院子裏種了許多李樹,春暖了十來天,終於到了盛花的時候。


    開得如同堆雪一般,卿雲揀了個上午,停轎子在門口,讓桃染和車夫去叫門,也不報名諱,隻說是某家的小姐,覺得貴府上的李花開得極好,冒昧來求取一枝,倉促沒有什麽謝禮,隻備了些點心,希望賜愛。


    張家的管家果然好說話,管內宅的是張敬程亡母當年的婢女,如今也五十了,叫做吳婆婆,江南人士,在這京城伴著自家少爺,難得聽見江南的鄉音。


    自然無不應允,滿以為桃染這丫鬟已經是極俏麗了,誰知道下來一位小姐,親自來選花,生成神仙般的模樣。


    吳婆婆人老話多,張敬程一下朝,就跟他念叨這事,說有位神仙般的姑娘來求了一支李花,又親和又有禮貌,真不知道誰家公子有這樣的好福氣,說著又提起張敬程的婚事來。張敬程被嘮叨慣了,也並沒有往心上去。


    但第二天是十五,他照例去雲夫人家請安,雲夫人也照例隻是見一見,留他在府上吃中飯。


    張敬程走進待客的廳堂,琉璃窗邊,一枝開滿花的李花枝,皎潔如雪,斜插在陶盤中。


    他隻是不敢相信,走近來看,原來插花人這樣巧心,是將李花枝斜插在針插上,前麵用山石掩映,蘭草葉子斜挑,盤中淺淺一層水,倒映著雪白李花和山石蘭草影子,清雅絕倫,如詩如畫。


    “據說是唐時插花的古法呢,我也是托嫻月的福,也有這樣的花看。”雲夫人笑盈盈在旁邊告訴她:“這丫頭,真是一顆七巧玲瓏心,不知道誰有這樣的福氣,能得了她。”


    張敬程哪裏抵得住這個?


    -


    起先眾人還不解什麽意思,還是婁老太君午飯時提起來,問婁三爺:“咱們家是不是跟張大人有什麽往來,怎麽他這幾天每日都遣仆傭往府上送些花草來?”


    婁三爺不解:“哪個張大人?”


    “還有哪個張大人,上一科的榜眼呀,都說平城郡主家想招他做婿呢,他推說守孝,後來就沒下文了。”婁老太君問道:“莫不是老大在的時候,和他有什麽交情?”


    “大哥在的時候也沒聽說呀,張敬程不是先安遠侯爺的門生嗎?”婁三爺敬畏道:“他如今可炙手可熱呢,供職翰林院,號稱天子門生,怎麽想起給咱們送禮來?二哥,你聽說過他沒有?”


    婁二爺也搖搖頭,說:“素無往來。”


    婁老太君不解,回頭晚飯和媳婦孫女一起的時候,又把這話說了一遍。婁三奶奶喜笑顏開,說:“這可是件大喜事呀,我聽我二哥說,張敬程這人是清流的新貴,和咱們這些人都沒什麽往來的,如今他既主動示好,想必是想和咱們三爺結交一下。隻是不知他每日送的什麽?”


    “都是些花草,前些日送了一整枝李花來,隻說李花寓意長壽,請老太君的安。


    昨日又送了一盆蘭花,說是在禦花園回話時,宮裏賜的,今天更怪,是一盆木瓜盆景,好像也是官中的東西,倒都是些好東西,隻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婁老太君身邊的大丫鬟錦繡道。


    淩霜一聽就知道是嫻月搞的鬼,嫻月卻不說話,隻低頭吃飯。一臉乖巧,婁二奶奶已經有所察覺。問道:“既然這樣,不如直接問他是什麽意思,問清楚豈不好?”


    “二嫂,你這話說得多外行。


    官場上的事,都是這樣雲遮霧繞的,哪有挑明說的。


    也難怪,二哥在禮部,清閑得很,也不需要考慮這些,你哪知道,這裏麵的學問可大著呢,有時候人客往來一點小事,就關係男人在官場上的大事呢……”婁三奶奶立刻綿裏藏針地說道。


    她這些天因為卿雲被趙家說親的事,自覺大受威脅,剛想趁機找回點麵子,誰知道婁二奶奶沒說什麽,嫻月身後的丫鬟桃染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就忍不住,連嫻月的小丫鬟珠珠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丫鬟,亂笑什麽。”


    婁二奶奶訓斥道,見事有異,一下子就猜到了罪魁禍首,皺著眉道:“嫻月!是不是你搞的鬼?”


    “娘說什麽話嘛。”嫻月一臉老實:“我不就是在雲夫人家插了一次花,哪知道他會天天送花來,好歹還是榜眼呢,怎麽這麽呆。”


    她這話說得才是真雲遮霧繞,但聰明如婁老太君和兩位奶奶,都聽出了大概的意思。


    婁老太君素來看不慣嫻月,這時候也不得不淡淡道:“要是張敬程,也確實是一段好姻緣,怪不得我看他在我麵前畢恭畢敬的,問又問不出來意,原來是這意思,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這也是有典故在的。


    嫻月這丫頭,倒也有幾分怪才,凝玉,你倒是好福氣。”


    凝玉是婁二奶奶的閨名,這句話可見親昵。


    婁二奶奶笑意已經攔不住,還要假意訓斥嫻月幾句:“你這丫頭,搞什麽鬼,人家都上門來送禮了,還一點口風不漏,把我們都蒙在鼓裏,看把你三嬸嚇得,還以為是官場上的事呢。”


    婁三奶奶吃了個啞巴虧,隻能咬著後槽牙陪著一起笑,估計背地裏恨不能把嫻月掐死了。碧珠也一片死寂,隻有玉珠咬著牙道:“恭喜二姐姐了。”


    “別別,快別恭喜。”嫻月用手帕子捂住臉:“我也沒應承張敬程呢,他送禮是他的事,我可沒答應。娘,你說兩句。不然大家都誤會了……”


    她這腔調,實在是讓人氣得牙癢癢。


    偏偏她自己也聰明,丫鬟也嘴利,從來吃不到虧,別人也沒法把她怎麽樣,隻能回去背後罵她罷了。倒是卿雲吃虧的多。


    淩霜知道她是故意給三房難堪,在桌下捏了捏她,嫻月哪裏肯吃虧,一麵帕子捂著臉,一麵立刻就掐回來了,實在是氣人。


    她這份招人恨的勁,多半也是學的婁二奶奶,因為婁二奶奶立刻就接話道:“對對對,是這道理,我也糊塗了,見三妹妹誇得張敬程天上有地上無的,我也昏了頭了,以為多難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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