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中那麽多大人,官場逢迎能弄出花來,上司一個眼神就能悟出三層意思,但哪個夫人活得輕鬆恣意了,是他們不知道怎麽樣能讓自己的妻子更開心嗎?他們隻是不願意罷了。”


    嫻月一番話,把雲夫人說得無話可答,隻能帶她去吃飯。


    嫻月老待在雲家,連婁二爺都看出來了。


    其實嫻月和婁二奶奶之間,確實不及卿雲和淩霜她們和母親親密,尤其花信宴以來,婁二奶奶一會兒忙著四處推銷卿雲,一會兒忙著管教淩霜,嫻月又厲害,自己又會為自己謀劃,再加上來來回回幾次意見,母女倆一直有些生疏了。


    但要從根上說,其實早在嫻月小時候,她在姐妹中,就是婁二奶奶最不親近的一個,她這樣聰明的人,當然也不會因為這個自苦,而是轉而投入這世界,向外尋求。


    以她的美貌聰慧,這世界早早就對她張開了懷抱,她如遊蝶一樣流連在外,也是常事,但和雲夫人好得還是過了分。


    雲夫人獨居多年,又無親生子女,賀南禎早已成年,雖然對她敬重,但也不過例行請安,京中夫人們也和她不好。


    遇到個嫻月,性情相投,又這樣漂亮親昵,簡直當成了自己女兒。什麽珍貴東西,都不吝惜,拿出來給她自己選。


    這幾天京中刮大風,雖然嫻月出入總有丫鬟婆子跟著,又是侯府的馬車接送,但也難免有吹到風的時候。


    婁二奶奶畢竟是親媽,還是有點怨言的,晚上在給卿雲挑嫁妝單子的時候,在熏籠邊就忍不住說:“一天天早出晚歸的,比赴花信宴還辛苦,哪天惹了風寒,怎麽得了?”


    誰知道她這話說完沒多久,嫻月就在天擦黑時到了家,去的時候原本披著紅色羽紗鬥篷,回來卻變成了一件雀青色的,當時已經吃過晚飯,一家人都在熏籠邊坐著聊天,聽著外麵雨聲,室內燈火也暗,她一進來,黃娘子連忙上來招呼,眾人隻看見這嫻月周身在暗中瑩瑩地帶著光。


    桃染把嫻月鬥篷取下來,黃娘子伸手去接,隻覺得這鬥篷的麵子又涼又滑,但是細摸下去,又帶著羽毛的澀感,饒是她跟著婁二奶奶走南闖北,見過的皮料布料無數,一時竟也摸不準這是什麽料子。


    “二奶奶你來看這個。”


    她立刻拿去熏籠邊給婁二奶奶看,也有為母女倆找話說的意思,驚奇道:“這是什麽料子,我竟不知道。”


    婁二奶奶有點懶懶的,看了一眼,也認不出來,丫鬟便移了燈過來,嫻月正接過手爐暖手,便笑道:“可別靠火太近,這東西最怕火的,稍微一燎就要留痕跡的,所以隻能在雨裏穿穿罷了。”


    黃娘子知道肯定是雲夫人給的,連忙讓丫頭把火移開了,自己也連忙離熏籠遠點,湊近看了看,又認真摸了摸,原來這鬥篷的麵子竟然全是一片片的羽毛連綴而成,摸起來像是水鳥,有點像翠鳥,但更暗些。再摸下麵,似乎是緯緞,心中有數了。


    “這是錯羽緞吧?”黃娘子笑道:“珍貴得很,聽說早十來年就失傳了,沒想到今日能見著。”


    “哪有什麽失傳,不過是工不抵費,犯不著費那麽大人工做這樣東西罷了,像緙絲這樣真正的好東西,哪怕再費工,也失傳不了的。”嫻月烤著火笑道:“不過是把水鳥的羽毛去了羽管,一片片拈起來織進緞子裏罷了,除了擋風避水,什麽作用都沒有,尋常人家用不起,真富貴人家,也沒有要頂風冒雨的時候,狩獵也用不上,樹枝掛一下就壞了,不上不下的,不就失傳了麽,不是什麽好東西。這東西貴是貴在裏子,你摸摸。”


    她也遺傳了婁二奶奶的經商頭腦,心中自有一套標準,不會因為什麽“珍貴”


    “罕見”


    “隻有宮裏有”之類的說法就買賬,至於和荀文綺她們一樣整日爭豪鬥富,更犯不著。


    但黃娘子一摸裏子,臉上才真正變了臉色。


    失傳的工藝千千萬,她剛剛誇錯羽緞也有些湊趣的意思,但這東西她可是不會認錯的,畢竟所有裘皮裏,最珍貴的就是這個。


    “二奶奶。”


    她把那鬥篷下擺一角折上來,這是開過毛料裘皮鋪子的娘子的手法,直接遞給婁二奶奶看了看。


    婁二奶奶這才上了手。


    剛剛看的時候多少有點意興闌珊,這下一看鬥篷裏子那種特殊的茶褐色皮毛,細密柔軟,表麵浮著一層銀針,這才坐直了。


    把鬥篷裏子的接縫認真摸了摸,又把手指伸進皮毛深處摸了摸,聞到了一股極淡的白礬味。


    “魚鱗走刀,白礬栽針,這還真是海龍皮?”


    饒是她正因為雲夫人和嫻月的親密在生著氣,也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海龍皮是隻有官家能用的,宗室用都是僭越,怎麽安遠侯府會有海龍皮?還讓你穿回來了。”


    “京中王侯裏,隻有他們秦賀兩家有,是當年文遠和安遠兩位老侯爺征蠻時官家賞賜的。隻有上百年的世家還記得這事。


    如今海商不通,海龍皮早就絕跡了,宮中都沒幾件了。


    賀家的海龍皮也隻剩這件鬥篷了,是之前先安遠侯在的時候,因為雲姨愛看花,春日雨多,就給她做的,其實用不用錯羽緞都沒什麽,海龍皮本身就是防水的,雲姨見我天天頂風冒雨的,就讓我穿回來了。讓我等春天過去再還她。”嫻月烤著火道。


    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婁二奶奶和黃娘子卻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正如嫻月所說,有些手藝,失傳了就失傳了,什麽錯羽緞不錯羽緞的,也不過是見沒見過的區別。


    但有些東西,就算一輩子見不到一件,但開鋪子做生意,就得知道。


    不然說出去,你這鋪子就是沒見識,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


    就好像京中雲晟街那家瓷器鋪子,常年供著一件秘色瓷。也不為賣,就是告訴人,這鋪子的底氣有多足。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這是做瓷器的人人都知道的詩句,雖然秘色瓷早已失傳百年,但做這行,誰能不知道秘色瓷?


    海龍皮也是一樣,魚鱗走刀,白礬栽針,都是拚海龍皮的手藝,也是鑒別的方法,婁二奶奶從小就背下來的。


    從江南鋪子開到京城,主仆二人都是第一次見海龍皮,沒法不驚訝。


    婁二奶奶手上摸著那件海龍皮,沉吟道:“雲夫人倒真是一片實心,咱們什麽時候也請她來咱家的園子玩玩才好。”


    “犯不著,她近來除了正宴,都不出門的。”嫻月淡淡道:“等姐姐辦婚事的時候再說吧,她還說要替姐姐備份大禮呢。”


    她像是也累了,烤了一會火就回房了,更顯冷淡。


    淩霜見她近來情緒不高,也早早回來,見嫻月已經梳洗好了,卸了妝容簪環,素著臉在床上思考什麽,笑道:“你真要氣死她?”


    換了以前,嫻月一定不用她明說,就知道她說的是婁二奶奶,但這次卻愣了一下,道:“什麽?”


    淩霜這才意識到事情似乎有點不對勁來。


    都說她不明白世情,其實她非常明白,隻是不遵守,比如她就知道,一般家中父母最不喜歡的那個孩子,往往都憋著一股勁,未必表現出來是討好父母,但一定是有一股勁在的。


    但嫻月的那股勁好像泄了。


    她不僅這股勁泄了,似乎連把王孫公子玩弄於股掌中的那股勁似乎也泄了,這些天不知道在折騰什麽,也可能是家中在預備卿雲的親事,看了心煩,所以躲了出去。


    “你最近怎麽這麽疲倦,是不是累著了?”淩霜坐在床邊問她。


    嫻月搖搖頭。


    “那是張敬程那邊實在沒什麽潛力?”淩霜問。


    “也不是。”


    嫻月坐在床上,抱著腿,她身形纖細柔軟,俯下身去的時候,那些烏雲般濃密的頭發鋪在她的後背上,她像是真的犯困了:“就是覺得挺沒勁的。”


    什麽沒勁呢?她沒告訴淩霜,但第二天說給了雲夫人。


    過兩天就是麥花宴,嫻月卻不如以前上心,從麥花宴開始,花信宴便漸漸轉淡,轉暖,這時候便不再適合穿那些儂豔鮮妍的顏色了,翠色,天青色,淡藍色,藕合色,還有各種深深淺淺的黃色衣衫就適合了,春日風暖,最踏青賞景,千山一片青翠,天也藍得清清爽爽。這是卿雲的季節了。


    要是換了以前,嫻月一定別出心裁,做出許多適合她自己的衣衫來。


    她雖然穿淺妃色胭脂色這些顏色好看,但如果能用翠色間金帶,或者用杏紅與水藍色相撞,也是很漂亮的。


    但這次她隻是一日日泡在那些花鳥之中,做她的發簪。雲姨不免問她幾句,她隻是笑著敷衍。


    到了那天傍晚,落日熔金,大家在琉璃閣外吹著晚風,一棵垂柳長滿嫩綠色的新芽,在風中搖擺著。


    桐花已經落了一地,雲姨搖著扇子,和紅燕說著話。嫻月也拿扇子擋著臉,走了過來。


    不知坐了多久,嫻月忽然道:“麥花宴,我也不太想去了。”


    她雖然最近慵懶,但無緣無故就錯過花信宴的一宴,還是第一次。


    如果別的女孩子這樣做,也隻有一個意思,就是退出今年花信宴,不選了。


    不然春後這十八宴,宴宴寶貴,錯過哪一宴都可惜。


    京中往年還有過因病錯過一兩宴,結果看中的人家和對象被別人選走的,從此就是一輩子的錯過,女孩子終身大事,哪經得起這樣的浪費。


    但雲夫人知道她心思重,也不勉強,隻是問:“為什麽呢?”


    “京中王孫子弟都看過了,不過如此,錯過一兩宴也沒什麽,況且我最近也累了。”嫻月淡淡道。


    “我看不是為這個吧。”雲夫人笑道。


    但她雖然知道,卻並不點破,仍然安靜看著落日。


    過了一會兒,才感覺肩膀上一沉,是嫻月靠了過來。


    在雲家她也不盛妝,挽著慵妝髻,臉邊散著碎發,眼睛有點迷茫,落日這種景色,總讓人覺得時光匆匆,什麽都留不住。


    “她還是把鋪子給了卿雲。”不知道過了多久,雲夫人才聽見她輕聲說。


    婁家在京城的鋪子有五個,兩個是糧油雜貨的,一個綢緞衣料,一個胭脂水粉,一個是首飾簪環,帶賣著寶石,嫻月有個衣料鋪子,卿雲的是糧油,淩霜不愛管這些,那個胭脂鋪子也都是嫻月在幫忙照看。


    都是小打小鬧,真正貴重還是婁二奶奶帶上京的寶石,因為這緣故,首飾鋪子一直是婁二奶奶自己在照看。


    但嫻月喜歡弄這個,是人人都知道的。


    之前鋪子和寶石金銀料裹在一起,主要是婁二奶奶在管,有什麽時新花樣,都和嫻月商量。


    如今婁二奶奶把寶石這些都自己在弄,鋪子裏隻剩下時新首飾,要談定什麽貴重寶石或者做鳳冠這些,都是跟婁二奶奶去談了,顯然是要把鋪子給她們了。


    卿雲的親事一談,嫻月就隱約有了預感,婁家鋪子雖多,但在京城裏,最賺錢的就這個,卿雲嫁去趙家,陪嫁幾個鋪子,給她壯膽,也是常事。


    但婁二奶奶全程也沒問過她一句,也沒打過招呼,就這樣決定了。


    雲夫人七竅玲瓏,如何不知道她這些天的失意,聽見她這樣說,就輕聲勸道:“你有時候想要什麽,還是得自己說。”


    “我知道。”嫻月輕聲說。


    她如何不會自己說?


    前途無量的小張大人,她訓他像馴馬,軟硬兼施,把個小張大人弄得服服帖帖。她對天下人都敢主動要求,除了對自己母親。


    也許是知道她不會給,所以幹脆不問,保留一點餘地,不去麵對那赤裸裸的真相。


    婁二奶奶這種聰明人,難道看不出她想要那鋪子?


    過去這些年,她想出了多少漂亮簪子,多少巧心,把綢緞衣料鋪子給她時也說了,“正好嫻月喜歡這些東西”,怎麽到了首飾上,忽然就不懂了呢?


    人心越細想,越無趣,偏偏她是喜歡細想的性格,難免覺得索然無味,連帶著對花信宴也厭倦起來,教會張敬程又如何,自己母親最喜歡的都不是自己,又何必指望外人能一生一世呢。人心如水,也許跟淩霜去做尼姑也不錯。


    也隻有雲夫人了,明明是長輩,卻還能聽她說這個,否則一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回過來了。


    天下人人講孝道,父母給的東西,怎麽還能挑三揀四呢?


    雲夫人的與眾不同,就在這裏,她見嫻月失落,也沉默許久,看著夕陽,過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以前在家做女兒時,也有很多不開心的時候。”


    嫻月當然知道她肯定不開心,她母親是繼室,身世比原配矮一大截,雲家又有許多年長子女在,雲夫人在雲家,也有許多不快樂的日子。


    況且她母親賢良得出了名,說是對原配子女比對自己還好,雲夫人原本有個親妹妹,那陣子京中有小兒咳流行,雲家幾個孩子都得了,她母親日夜照顧原配的幼子,她的妹妹竟然因此夭折。


    和嫻月不同,這又是另一種無法與人言說的痛楚了——在大義上,她母親顯然更得世人讚賞,所以她連爭也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但小小的女孩子,在深宅大院裏生活,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依靠,把別人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還重,她又去依靠誰呢。


    嫻月隻當她要用辛酸往事來安慰自己,沒想到雲夫人話鋒一轉,笑道:“這話說出來,淩霜一定罵我。


    但女孩子說不好也好,至少還有一搏的機會,家裏再差,也仍然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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