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賀雲章的路數,她就不懂了。


    說他不喜歡自己,為什麽他總能偶遇到自己,竹林找石頭、那次把他當做賀南禎,都可以算是意外,蕭家別苑那次,他為什麽要主動提醒自己呢。


    再說了,捕雀處何等忙碌,小賀大人日理萬機,冷漠陰沉得出了名,他沒動心,怎麽可能一次又一次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嫻月不是沒見過他敷衍別人,蕭大人那樣的宗室,各種巴結,也被他一句“宮中還有事,等我複命”,就擋回去了。


    他不喜歡自己,怎麽他心腹叫了兩次才走?


    但要說他喜歡自己,嫻月也不確定。


    她雖然所向披靡,連趙景當初也為她心猿意馬,但賀雲章這家夥,實在讓人頭疼。


    嫻月甚至自己都有點怕他,這感覺像在大霧的森林裏,遠遠看見一隻野獸在凝視自己,不確定它是什麽意思,又有點想要上前去探個究竟。


    那天在蕭家別苑,她叫住他就為這個,要不是那一陣山間的野風,吹散桐花如雨,她也許已經得到答案了。


    雲夫人說要親自下水,她也確實親自下水了,但桐花鳳的簪子火遍京城,小賀大人卻音訊全無,實在讓人生氣。


    她天天琢磨著賀雲章,有時候難免帶出來,有次和雲夫人研究花名,聊起人名,雲夫人說自己的名字雲想容,其實是自己起的,她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她很不喜歡,反正女孩子名字一般人難知道,她婚後借著取字的機會,順手就改了。


    她丈夫的名字賀明煦,則是按輩分起的,賀家這一輩是明字輩。


    “那下一輩是南字輩嗎?”嫻月問道。


    “是。”


    “那賀雲章是怎麽回事呢?”嫻月道。


    雲夫人隻當做不知道,笑道:“他是賀令書那一支的,又是旁支,我也不清楚。”


    嫻月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陣子,淩霜也在,聊起科舉的事,雲姨說起來,說張敬程他們四年前那一科,人才濟濟。


    狀元郎年長,進了翰林院,張敬程學問好,賀雲章可惜了。


    嫻月問:“有什麽可惜的。”


    “他和張敬程位置本該對調的,當時不該,太漂亮了,官家說文章好倒在其次,這模樣難得,就點了探花。


    不過他們三個人的文章都難分高下的,狀元郎年長,四十歲上下了,官家體諒寒門士子的苦心,就點了狀元,這倒沒什麽好說的,就隻有探花郎有些可惜。”雲姨給她們講故事:“你們別看雲章如今位置高,其實他心氣更高,你看這三年來,他再跟南禎他們一樣賣弄風流沒有?


    都說捕雀處的衣裳好看,其實也是他穿出來的,顏色那麽深沉,你看其他人穿,像什麽樣子?雲章心高,你們以為今年花信宴他就算怠慢了?


    三年前的花信宴,他一場沒去,傷了多少人的心呢?”


    “怪不得呢。”淩霜道:“我在我爹那裏看過他們倆的文章,賀雲章的性格孤介,那時候就看出端倪了。”


    嫻月這才知道那句“我知道我是落榜的”的意思了。


    偏偏又是張敬程。


    淩霜說文章,其實嫻月倒先看出來,那天荀家的宴席,嫻月在荀家一處偏僻花廳裏,看過他一幅畫。


    當時嫻月就看出來了,太冷了,心性孤絕,不是有福的樣子,所以四王孫裏,第一個不考慮他。


    但人是越想什麽,越來什麽,今年清明前後,陰雨連綿,嫻月有次天黑後回家,車馬從杏花巷過,被巡夜的人攔住了。


    好在安遠侯府的名聲在,車夫正和士兵說話呢,那邊一隊快馬輕騎,風也似的卷過去了,士兵攔都不敢攔,車夫問是誰,士兵說“是捕雀處的人呢,誰有那麽大膽,敢攔他們。”


    嫻月挑起簾子一角看,早消失在雨夜中了。


    這樣窄巷,路過時不會不知道是安遠侯府的馬車,也不會猜不到是自己,偏偏絲毫不做停留。


    好他個賀雲章!


    其實嫻月也知道,自己氣得沒道理。要賀雲章真喜歡自己,下一步她反而沒想好呢。


    張敬程趙修他們都還有機會,賀雲章是萬萬不能,別的不說,難道要去和文郡主荀文綺做親戚嗎?


    但她又忍不住問,有次甚至連鋪墊都忘了鋪墊了,做著做著簪子,忽然自言自語道:“十七歲中舉,四年過去,也二十一了。賀雲章怎麽還不訂婚呢?”


    紅燕她們在旁邊聽著,想要笑,被雲夫人製止了,大家都當沒聽到。


    但雲夫人對嫻月的心,確實比親女兒還真,有次晚飯後乘涼,忽然道:“其實人的心性是難改變的,所以與人相交,不要看兩人最好的時候是什麽樣子,要看他平常對別人什麽樣子,就算恩斷義絕,至少有個好底子在呢,壞不到哪去。”


    這真是教女兒一般的教了,嫻月如何不知道這道理。


    擺在眼前就是張敬程了,張大人再壞,仍然有君子的風範約束著,就算逼急了,罵人也罵不過,這不是現成的榜樣麽?


    至於賀雲章,他像嫻月夢中大霧裏的野獸,隱約覺得像頭巨狼,是帶著灰的白色,隱隱綽綽地站在大霧中,看著自己。


    喜歡上一個人的野獸,也終究是野獸。


    毒蛇的愛,也仍然是帶著毒的,讓人怎麽能不警惕呢?


    但如果他不喜歡自己,那就更氣人了。


    -


    嫻月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


    其實她如何不知道,越上趕著越不行,男女之間,比的就是誰能忍得住。


    如今正是拉扯的時候,要的就是對方心中七上八下,如遊絲如春風,在他心頭縈繞著,猜也猜不透,一天問自己八百遍:她到底是不是真喜歡我呢?


    她甚至直接問了雲夫人。


    那是在麥花宴之後的第八天了,桐花鳳的簪子遍布京城,賀大人卻杳無音訊,連來雲夫人這請安都沒有,同樣的事要換了趙修,大概連婁家的門都被他捶爛了。


    按道理,十三他就該來,因為十三是雲夫人母親的冥壽,雖然已經去世了,但兩個賀家同宗。


    賀南禎親自往雲家去了一趟,又掃了墓,賀雲章怎麽都該來雲夫人這露個麵的。


    他偏偏就不來。


    下了一天的雨,嫻月看雨就看了一天,等到天黑,氣得晚飯都沒吃。雲夫人如何不知道,隻能裝作無意間說道:“雲章今年大概是來不了,聽說捕雀處最近有事,他正忙著抄家呢。”


    “這麽愛抄家,就抄去好了。反正他家裏也沒人,不怕報應的。”嫻月嫌棄道。


    當晚桃染陪她睡在花廳裏間,外麵雨潺潺,下了一夜,打得芭蕉淅淅瀝瀝地響,倒真好睡覺。


    桃染一夢香甜,醒來發現自家小姐不見了,連頭發也來不及挽,連忙去找。


    其實她雖然是婁二奶奶家生的丫鬟,但這事上,對婁家都是很有意見的。


    十七年來,婁二奶奶的偏心她都看在眼裏,那個首飾鋪子的事,連她都看出來了。還好有雲夫人。


    她心裏也期望小姐能憋著一股勁,在花信宴上博個比趙家更好的人家,不為了自家內鬥,就為了爭一口氣。


    張敬程雖然呆呆的,但冷眼看來,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了。


    但小姐最近有點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次訓了張大人後,遲遲沒有回音。


    但張大人的節禮還是一樣送的啊,前天老爺還誇張大人知禮呢,見了他還執晚生禮,其實他官階還高出老爺一截呢。


    要桃染說,也夠了,張大人這樣的底子,官越做越高,以後還怕沒有好日子嗎?怎麽小姐整日裏心不在焉呢。


    桃染懸著心,在外麵花廳找到了自家小姐,嫻月倒怕冷,裹得嚴嚴實實的。


    但顯然是半夜就醒了,不知道為什麽,爬起來畫了半夜的畫,桃染找到她的時候,她畫都畫完了。


    “花信宴雖然重要,小姐也要愛惜身體……”桃染皺著眉頭,剛要勸她,嫻月先說話了。


    “別管這些了,你把那邊窗戶打開,這幾天潮得很,再不好好晾晾,到十五也幹不了。”


    為什麽趕十五,桃染是心裏有數的,京中規矩,初一十五是正日子。


    像雲家這樣,雲夫人是長輩還在,那子侄輩在京中的,初一十五都要來請安的,張敬程是先安遠侯爺的嫡傳弟子,十五自然是要來的。


    她覺得自己猜中了小姐的心事,連忙守著把畫給晾幹了,小姐的畫自然是好的,尤其工筆的花鳥,最見功夫,不然做的簪子怎麽那麽栩栩如生呢。


    這次卻隻畫了一棵墨汁淋漓的大樹,看葉子是梧桐,卻又開了滿樹的紫桐花,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她也不管,守著晾幹了,見小姐半夜睡不著起來畫畫,知道這事一定重大,所以這兩天都沒敢和紅燕她們盡情玩,時不時留心著。等到十四晚上,故意問嫻月:“小姐,畫裱好了,剛剛送回來了,掛在哪呀?”


    嫻月也不瞞她,但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發狠,道:“當然是老地方了。”


    所謂的老地方,就是雲夫人待客的正廳,來拜訪的客人都會看見,上次張敬程家的梨花就是插在那的,小張大人哪見過這個,被小姐的手段弄得神魂顛倒的。


    桃染勤快,立馬連夜去掛上了,還教訓阿珠:“做事要聰明點,心裏有數,明天你跟我在這守著,注意觀察小張大人的動靜。這可是小姐的大事,聽到沒有。”


    -


    但第二天的情形,卻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小張大人自然是最先到的,他行事端正守禮,這種時候也兢兢業業,卯時就到了。


    雲夫人也跟嫻月一樣愛睡懶覺,沒奈何,隻能早早起來接待,眼睛都不太睜得開。


    好在張敬程更守禮,隔著簾子,一眼都不敢看師母,隻老老實實問安。


    桃染本來是嫌棄他這做派的,但看久了,也覺得自有他的一份風骨在,畢竟是自家人,自己嫌棄兩句,外人麵前,還是幫他說話的。有時候紅燕她們笑小張大人呆,她還維護呢。


    為此還被紅燕她們笑了很多,說“嫻月小姐還沒怎麽著,桃染先護上食了。”


    今天也是一樣,張敬程按著禮製,問完了安。


    雲夫人讓下人擺飯,張敬程也老老實實“長者賜,不敢辭”,一個人在那用完了茶飯,自己在廳裏踱了兩圈,果然目光就被那畫吸引了。


    “這畫倒有幾分古意,詩也不錯,”他默念了一下,問雲夫人:“敢問師母,是哪個高人畫的。”


    還有詩?


    桃染有點驚訝,她不認字,還以為那是落款呢,原來小姐沒落款,隻寫了一首詩。


    她連忙豎起耳朵,聽雲夫人怎麽回答。


    小姐連夜作出的畫,顯然大有玄機,她可得好好學著點。


    誰知道雲夫人的回答卻出人意料。


    “不是什麽高人,畫也是隨便擺擺,你要是喜歡,書房裏還有呢。”


    張敬程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解釋道:“不不,晚輩隻是看到詩中似乎有些疑問,所以想代為解答一番罷了。”


    “這有什麽,有疑問也不是問你的,你先晾著,自有人來回答。”


    好在張敬程從來是恭恭敬敬的,被雲夫人駁回去了也不惱,仍然老老實實地道:“那好吧,要是沒人解得出來,晚生再來解一解吧。”


    桃染在旁邊聽著,弄了個滿頭霧水。


    她不明白,自己小姐的畫中明明設了問題,那就是問張大人的。為什麽雲夫人不讓他回答呢?難道是賣關子?晾一晾他讓他更急切?


    她想也想不通,隻能跑了回去,嫻月正在理絨線,看著惠娘做絨花,看著倒挺閑適的,但桃染這種跟她久了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心情不好,嫻月平時精神不濟,做針線又是最傷眼睛費精神的,所以輕易不動針線。要不是心亂如麻,為什麽在這裏理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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