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霜不在乎,如意卻不同了,出了府就忿忿不平道:“怎麽程筠少爺也變得這樣壞了,竟然和三房的壞人弄到一起,還好小姐早看出他這心性了,當初不要他就是對的。”


    “你管他幹嘛,笨蛋一個而已。”淩霜嫌棄得很:“咱們快換了衣服,出去玩去。”


    “咱們去哪玩啊?”如意玩心也重,一說玩立刻就來勁了。


    “找秦翊玩去呀,他的馬好,刀也好,一直沒機會好好玩呢。


    再說上次娘把我帶回去,不知道跟他說了什麽,我問問他去。“


    “夫人不會真把小姐和秦侯爺說成親事了吧。”


    “放心吧,娘倒是想,秦翊不會鬆口的。


    他要是這麽容易被人壓著頭結了親,早娶了幾百個了。”淩霜催如意:“快點快點,玩一會兒得回家,卿雲和嫻月這幾天怪怪的,得找個時間,把她們拉在一起好好說說話,真不讓人省心,一天天的這麽多事,累死我了。”


    第99章 人心


    賀雲章這次受傷,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當然還是報給官家了的,休了一天假,在府中養傷,說是養傷,其實也是一堆公事要辦。


    他身邊最得用的人其實是賀浚,但賀浚也傷了,有些公文就給秉文在辦,剛打發他出去送個東西,沒半刻鍾又回來了。賀雲章頭都懶得抬,問道:“什麽事?”卻聽見秉文小心翼翼叫“大人。”


    這小心翼翼倒不像是怕他,而是提醒他似的,賀雲章一抬頭,連忙站了起來。


    秉文身後,裹著鬥篷的一主一仆,不是嫻月和桃染又是誰。


    賀雲章知道嫻月膽大,但沒想到她會親自過來,震驚之餘,也不由得動容。


    她是深閨裏的大家小姐,這樣私訪,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怎能不讓賀大人感動。


    這書房是他平時處理公事用的,有時候也留宿,橫豎他在府裏住的也少,倉促之下相見,探花郎還有點不好意思,他也不似平時嚴整,隻穿了一件日常的白色錦衫,沒有戴冠,手邊還滿是公文,一點待客的樣子也沒有,連忙將受傷的手藏到身後,站起來接待。


    但嫻月卻是盛妝。


    她向來行動都好看,慢悠悠取下風帽,原來梳了雲鬟,鴉羽一般的頭發挽做堆雲,點綴著一整套的珍珠頭麵,如明月懸在鬢邊,遠山眉,彎而淡,頰邊掃了胭脂,這胭脂顏色漂亮得像春日的海棠,嘴唇就像噙著的花苞一般。


    說是豔光照得滿室生春,也毫不誇張。


    秉文都不敢看,忍不住看了兩眼,就連忙垂著眼睛避讓到一邊,賀雲章連忙傳丫鬟來伺候,嫻月立刻道:“還怕知道的人少,立刻把全府人都傳來看是吧?”


    賀雲章頓時笑了。


    “我這平時沒什麽人伺候,禮儀不周。”他笑起來其實也好看,眼睛都彎起來:“怕怠慢小姐。”


    他是常麵聖的人,起身行禮的樣子風流瀟灑,是宮闈的氣度。


    嫻月卻不管這些,隻把他身上瞟了一眼,看見他左手小臂上還綁著繃帶。


    “聽說賀大人沉迷抄家,終於負了傷,也不枉了這日夜辛勞。什麽時候被斬斷了手,才算大大的厲害呢。”她立刻嘲道。


    賀雲章見她眼中帶著薄怒,才知道她為何而來,頓時笑了。


    “小傷而已,幾天就好了,是外麵傳得太誇張了吧?”


    嫻月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從淩霜那聽到的傷情有多嚴重了,不然也不會這樣不管不顧來探望。


    如今見傷情其實不重,丫鬟送了茶進來,她才冷著臉在書桌邊坐下來,見賀雲章書桌上還放著禦筆朱批的公文,頓時又來了氣。


    “賀大人不是聖眷正濃嗎?


    上次受了傷還被官家留在宮裏休養,怎麽這次不去了?宮裏沒地方住了?”


    賀雲章知道她是替自己抱不平,他連公事也不避她,也知道朝堂事對嫻月來說不會比管家更複雜,笑著答道:“於家這次抄家做得不太幹脆,動了武,雖然是於家人糊塗,但事已至此,官家的聲譽也受了傷。


    這時候正是捕雀處出來承擔責任的時候,官家自然不好讓我進宮養傷,等傷好了,還要下旨申斥我呢。”


    世上男子,把自己那點事看得如何如何厲害。


    多少男子,當個幾品小官兒,就覺得他的事是“公事”了。其實連管家的一半複雜都比不上。也隻有卿雲了,還能一臉賢良地聽他們吹。


    要說權勢,誰比得上捕雀處?


    伴君如伴虎,和官家的配合,賀雲章都原原本本說給自己聽,因為他知道自己聽得懂。


    饒是嫻月向來嘲諷的話一套接著一套,這時候也不免有點冰消雪融的危險了。


    她仍然強撐著冷臉,哼了一聲道:“那還真是要恭喜賀大人了,以後不怕沒有更多這樣的‘好機會’給你。”


    其實她這是故意講怪話了,她是七巧玲瓏心,自己也管過鋪子,賀雲章和官家的事,甚至都不用明白說,點一句她都懂。


    真要打比喻的,聽宣處是官家的大掌櫃,治水賑災這樣的國之大事都可以托付,而捕雀處,就是自己和桃染的關係。


    一會兒訓斥,一會兒又好得不成樣子,吃的用的,隨時可以和桃染分享,睡都睡在一起,是除了親人之外最親近的關係,心腹中的心腹。


    大掌櫃能換,桃染換不了。


    就是要換,也要足足幾年來培養信任,才能如臂使指,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換掉自己的桃染。


    文人們還在那痛心疾首參什麽佞臣,其實真正的近臣,好壞事都是替官家在做,不然誰吃飽了撐的整天跟文人作對,隻不過文人們也不願意想透這一層而已。


    所以如果秦翊和賀雲章裏選一個,危險的甚至是秦翊。


    嫻月不願意去想這個,看了賀雲章一眼,皺起眉頭,道:“臉上又是怎麽了?”


    於家也確實是該死,她不細看還沒發現,探花郎顴骨上窄窄一道紅痕,竟然也是個傷口,賀雲章膚色白,更明顯,她還以為是道燈下的陰影呢。


    臉上的傷比手上可嚇人得多,偏半寸就是眼睛,傷到哪都是致命的。


    “這是刀氣弄的,不是傷到了。”賀雲章還安撫她地笑:“放心,於家那幾個武夫還沒這樣的本事。”


    嫻月哪裏理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從袖子裏拿出一盒小小藥膏來,她連裝藥膏的小瓷盒子也這樣精致,擰開的時候有“哢噠”一聲,她拿手指尖抹了點藥膏出來,賀大人竟然也老實由著她上藥,隻把書桌上的筆硯都抹開,免得弄髒了她衣服。


    嫻月背著光,一下子就暗下來了。


    賀雲章的容貌清俊鋒利,像黑暗中的一朵白色蓮花,抬眼看她的時候,明明是安靜的,眼底卻都是笑意。


    “這下好了。”嫻月塗藥也要罵他:“最好留個疤,破了探花郎的相,以後也別想什麽賜婚的好事了。”


    “本來也沒有賜婚的事。”賀雲章認真解釋。


    嫻月其實是極膽大的,三姐妹裏,她大多數時候像卿雲,循規蹈矩,讓人抓不到一點錯處。


    關鍵時候,常有這樣跟淩霜都不相上下的放肆行徑。


    這樣的私自外出,約會外男,這樣的暗室獨處,如果說上次還可以說是事急從權,這次就實在無從解釋了。


    賀雲章隻感覺到微涼的指尖在自己臉上碰了一下,她就收回了手。


    她也覺察到這氣氛過於旖旎了,立刻移開眼睛去看周圍,賀雲章向來守禮,這次卻隻是一直盯著她看,也許是太近的緣故,嫻月隻覺得自己耳朵都熱了起來,起身走開,去看書架上的書。


    她其實不怎麽看書,至少比淩霜和卿雲少,探花郎這樣多的藏書,隨便一本都比蔡嫿的還拗口,要是真聊起來,也會發現她是真解不開桐花謎的人。現在沒有機會了解,自然是什麽都好。


    等日久天長,滿腹詩情無處排解,也許跟趙擎一樣,去聽別人唱春日宴了。


    這還是好的了,像趙景父親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爺們,家裏時常有三四房妾室不說,不把外麵的“紅顏知己”娶進門來,就已經算極長情的了。


    探花郎還不知道她在心裏正把自己編排成什麽樣子,還老老實實坐在書桌邊看著她翻自己的書呢。


    嫻月翻了翻他的書,又把他的硯台拿起來看了看,賀雲章的字是真好看,筆海裏的筆插得如同樹林一般,連墨錠也好看,是進上的鬆煙墨,還帶著金漆龍紋,拿起來聞的時候,有股似蘭非蘭的味道。


    她早發現了,探花郎身上的氣味很特別,不是尋常熏香的味道,倒像是江南月夜下的樹林,薄雪未銷,有種冷冽的草木香味。


    這家夥不會跟蔡嫿一樣,沒事就待在家裏抄書吧。


    嫻月像在自己領地一樣把他的書房巡視了一遍,還問他:“你常在這書房待著?”


    賀雲章笑著點頭,道:“我從進族學後,就一直跟著賀令書大人讀書,在這書房學了很多年。”


    他說的是承嗣之前的事了,想必他那時候就因為天分被賀令書看中了,所以一直帶在身邊教養。


    京城世家子弟,一般最晚十歲也進了族學了,他十多歲的時候自己也才十歲呢,還在揚州,天天病得東倒西歪的,怎麽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回到京城,還會遇到一個叫賀雲章的人。


    怪不得詩詞裏喜歡寫月亮,京城和江南,千裏之隔,但自己和他都是在同一個月亮下長大的。


    淩霜那傻子,跟程筠大發脾氣,說什麽別人家,自己家,問為什麽自己非要去程筠家。


    其實真喜歡一個人,你就想看看他從小生活的地方,也想帶他去看自己江南的家,躺過幾年的窗口,那棵小小的桃花樹。


    真是世事弄人,當初自己在淩霜麵前振振有詞,說還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誰知道就應到今天。


    明明是晴朗的下午,外麵卻起了風,離窗近的竹林被吹得撞在窗戶上,倒嚇了嫻月一跳。


    倒像是連天都在催促她一樣。


    “賀雲章,你聽說過外應嗎?”


    “裏應外合的外應嗎?”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嫻月立刻白了他一眼。


    “說是一種預兆,上了年紀的人,尤其信這個。


    我娘也教過我,說有一些突然發生的小事,其實就是預兆。


    像如果你剛想說什麽事時,有東西掉在地上摔碎了,就不要說了,這就是外應。


    她那年去靈隱寺拜佛,出門時馬車忽然斷了軸,她就沒有去,結果那天路上的橋就塌了,杭州死了十多個人。


    像梅四姨當年成婚時,明明是看的晴天,忽然下了一陣暴雨,天黑得像墨一樣,連轎子都被淋濕了。


    都說是郎才女貌情真意切,結果果然就夫妻不到頭……”


    其實她也知道這是無稽的迷信,但世上為什麽迷信的多是女子呢,是不是因為手握的籌碼太少,一次選擇就決定了終身,所以連一點小小的預兆都要抓住,隻怕賭錯。


    嫻月手放在他書桌邊的匣子上,拿起裏麵的點心,一朵朵精巧的花型,也是她花費了心思讓人做成的。


    她拿起一朵來,自嘲地笑了。


    “也許不該選荼蘼花的……開到荼蘼花事了,不是什麽好寓意。”


    那場約定卻又消失不見的荼蘼宴,就是他們的外應。


    清河郡主橫插一腳,用芍藥宴代替了荼蘼宴,因為要在芍藥宴下定下淩霜和秦翊的婚事,而嫻月也會像荼蘼一樣,為淩霜讓路,像一句讖語。


    賀雲章沒有像講桐花一樣,為她解釋荼蘼的寓意,他隻是坐在那裏,看著她的眼睛。


    他說:“但我還在找那塊石頭。”


    賀大人多倔強,嫻月說荼蘼花,他偏說石頭。


    賀明煦為雲想容刻過的石頭,十年二十年,人都不在了,石頭還在那裏。石頭在,他就一定要找到。


    雲姨的踏青宴,所有人都聽到那故事,隻有他們倆想要去找到那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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