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驚鴻


    白容已經在月華齋裏待了好些天了。


    具體?是五天, 還是七天,他?記不太清。早幾日他的意識還算清醒,即便身體?很痛,可他?還能透過窗外的光來判斷日夜更迭, 但最近這兩天他有些分不清日夜, 也算不準時間了。


    他?的頭太疼了,疼得他?甚至睜不開眼, 隻能蜷縮在淩亂的書海中盡力掩藏自己的妖性去撐過這段難捱的生長痛。


    說是生長?痛, 實際上這種痛苦比白容早幾年經受過的要?疼得多。


    彼時他?剛從青雲寺離開, 入住到蓬萊殿, 東方銀玥每個月隻見他?兩麵?, 初一、十五, 是他?每月去交課業的時候。那?時東方銀玥會考他?法術與學問,那?也是他?每個月難得輕鬆又無比緊張的時刻。


    那?時的生長?痛也讓他?渾身如骨裂,如同眼下這般在幾乎隻能容納下一個人的小床上翻來覆去, 挨過了生長?痛, 他?便可長?大成人了。


    生長?痛每個月一次, 一次三天,持續了整整兩年。


    可這次的生長?痛顯然與他?記憶裏的不同,否則當?初在風聲境他?便不會覺得自己大約是病入膏肓有性命之?憂, 從而將沈鹮當?成能救他?的大夫、將霍引的血當?成他?續命的良藥。


    沈鹮說,他?是在生長?痛。


    有的妖的確如此?, 若在第一次成長?的過程中遇到些許挫折變故, 身體?沒長?好的,也會迎來第二次生長?。


    這少之?又少, 卻也不是沒有。


    這麽長?時間白容也在翻看藥書醫典,紫星閣風行殿裏的書他?幾乎看了個遍, 便是過去不感興趣的類目他?也熟讀完了,卻找不到與自己相關的病症。沈鹮常年待在風聲境靈穀,靈穀中的妖相較在外漂泊或生存的妖來說要?珍稀得多,她?連那?些妖的病都能看出來,必不會不懂裝懂。


    就當?這些痛苦是生長?痛帶來的,白容如此?告誡自己。


    他?甚至記著沈鹮說的話,若他?想好得快一些,便不要?服用霍引的血,由身體?化作妖身去適應這次成長?與改變,待到生長?結束,他?也就不必再承受痛苦。


    所?以白容根本就沒將由霍引的血製造的丹藥帶來蓬萊殿,他?將那?瓶藥丟在了公主府內,又特?地?趕在元宵前將月華齋外設立了陣法與結界,這次不論多痛,不論要?痛多久,他?都要?咬牙堅持。


    可事實上,痛苦遠比他?想的要?持久、更難忍受。


    早幾日身體?疼痛時,他?隻覺得冷,正如他?之?前數次經曆生長?痛一樣,頭痛欲裂,身體?逐漸顯現出蛇形,皮膚越發地?白,發絲也蛻成了銀色,四肢生出了斑駁的蛇鱗。隻要?這個時候吃下霍引的血,他?便可以漸漸好轉,這些妖形收斂後,不要?三日便能恢複如常。


    白容的意誌力一直不錯,冷到極致時他?連哈出的氣都化作了一團白霧,可他?憑著那?股韌勁兒扛過了最初的痛苦,身體?終於不再感受到寒冷。


    寒意褪去,他?還能勉強保持人形,他?就躺在月華齋二樓懸空的小木屋內,躺在那?張小床中,白容睡了這些天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好覺,而後漸漸被熱醒。


    血液從寒轉溫,熱得他?頭腦昏沉。


    他?從未體?會過身體?裏有如此?炙熱的溫度,便是他?最興奮,好似能感覺到血液沸騰的時候,其實他?的血也依舊是冷的,那?是心理上的快感與錯覺。可如今他?要?體?會的,卻是實打實的生理上的矛盾與異變。


    白容身體?裏的每一滴血都化作了火焰,順著他?的經絡燃燒。


    銀發鋪了滿床,少年的身體?翻來覆去地?發抖,蜷縮的雙腿糾纏並攏,最後蛻變成了徹底的蛇形。


    於腰肢往上蔓延的鱗甲逐漸覆蓋了他?的胸膛。白容看向自己化作利爪的雙手,心中驚恐萬分。纏繞在手臂上的發絲糾結成一團,淺茶色的瞳孔渡上了一層金色,卻不知何時有滾燙的血液順著眼角滑落,染紅了他?的視線。


    原來不是他?的幻覺,這一刻白容才清醒地?認知到,他?的血真的是熱的。


    一條蛇妖的血……燃燒起來了。


    小床上的被褥已經汗濕透了,白容卻依舊未從那?種灼燒的痛苦中緩過來。他?掌心捂著頭頂最痛的地?方,感受到泥濘的血液中被頂破戳爛的脆弱皮膚內,一截柔軟的骨頭。


    隻要?觸碰到頭骨,疼痛便會成百倍地?侵襲他?的身體?。


    他?雙眸空洞地?望向前方,粗重的喘息聲與痛苦的哀嚎聲壓抑著從喉間擠出,白容分不清晝夜,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忍受了多久。


    他?隻有一個念頭,隻要?忍過這一回,便再也不必受製於人,不必再承受一月數日的痛苦。


    白容嗅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也嗅到了滿月華齋中的妖氣,他?得想一些什?麽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緩解痛苦。


    從回憶中去搜尋印象最深,反複回味的片段,無非是與東方銀玥的雲雨糾纏。


    初次生澀的欣喜與激動。


    梵宮中肆無忌憚的放縱。


    隻要?是與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對於白容而言,都是無可替代的止痛良藥。


    白容開始回憶觸碰東方銀玥的感受,她?的眼神?、她?的聲音,他?最喜歡她?睥睨旁人時的漫不經心,那?樣顯得他?尤為特?殊。他?回想起東方銀玥身上的香味,如今她?為了掩藏她?身上有他?的氣息,將凝華殿中的熏香都調製成了冷香,與他?的妖氣極其相似。


    但在此?之?前,東方銀玥身上的香是暖的,是芙蓉花的味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了,是東方銀玥如今回想不起的過去。


    她?說她?知道他?是浮光塔裏的妖,之?所?以將他?留在公主府,是因為霍引離開了隆京,甚至遠離了玉中天,而她?以為能與霍引一樣掙脫浮光塔的封印逃出塔外的妖,血脈極有可能能壓製住隆京的其他?妖。


    她?帶目的將白容留在了身邊,可白容接近她?,卻也不算毫無目的。


    是東方銀玥喚醒了他?。


    在那?無邊無際沉睡的黑暗裏,白容聽不見一切聲音。他?的意識、妖力皆被封鎖,唯有時間流逝,漫漫長?河中的孤寂一直籠罩著他?。


    而他?在那?無盡的黑暗中,第一個感知便是嗅覺。


    他?嗅到的第一縷氣息是溫暖的芙蓉花味,帶著一絲血液的腥甜,直朝他?的麵?門?而來。


    那?是白容首次有了其他?感知,他?像是終於從沉睡的封印中被喚醒,從而掙紮著想要?徹底蘇醒,想要?除卻嗅覺,還能有視覺、聽覺、觸覺,一切活著擁有的感受。


    緊接著他?便聽到了聲音。


    清脆的女童聲好似離他?很遠,隔著一層朦朧隱約傳來。


    他?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麽,和誰交談,隻知道那?聲音與芙蓉花的味道帶給他?的感受一樣。


    於是他?睜開了眼,他?看見了一隻柔嫩的手掌輕輕貼在了他?眼前的封印上,像是隔著一塊厚厚的冰,卻將她?的體?溫,她?的氣息,悉數傳達至封印內。


    “玥兒,過來。”


    一名男子道:“皇室的血雖可解開浮光塔外的封印,卻不能解開浮光塔內諸妖的封印。”


    白容看見那?破了一個小傷口的手遠離了封印,可他?還想再多感受一些人的體?溫,想見到更多,於是白容追隨那?隻手而去,追隨那?道聲音而去。


    自然,他?沒能衝破封印,他?甚至沒能衝破將他?困住的冰。


    “父皇,這枚蛋好像在動。”


    女童重新撲了過來。


    這回不是她?的手,卻是她?的臉。


    精致的女童如同瓷娃娃般的臉龐貼在了封印之?上,那?雙漂亮的鳳眸微眯,像是想用力看穿封印內那?冰球般的蛋殼裏到底藏著怎樣的妖。


    那?雙眼與她?探究的神?情印在了白容的眼裏、心裏。


    而她?的氣味、聲音、容貌,皆是他?蘇醒後對這個世界的第一認知,從此?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血液中。


    那?是幼年時的東方銀玥,是她?第一次進入浮光塔,是所?有東方姓氏的皇室族人都要?知曉浮光塔的存在對隆京的意義。她?要?認得鎮國大妖,她?要?知道這座塔代表了人與妖做出的交易。


    那?天她?離開後,白容又一次沉睡,再度蘇醒便是浮光塔異變,加印在他?身上的束縛隨著霍引的離開而減弱,而他?隨著本能離開封印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饑餓,饑不擇食地?在宮巷中吃起了屍體?。


    起初他?沒認出東方銀玥。


    她?的相貌變了些。


    人與妖不同,不能長?久地?維持一個形態。


    可她?的鳳眼未變,還有她?身上芙蓉花的馨香與血液的味道,也依舊是白容記憶裏的模樣。


    白容憑借著那?些回憶撐著這段生長?痛帶來的痛苦,反複於心中閃過的畫麵?,細致到他?連彼時風吹起東方銀玥的發絲,哪邊頭發先飄起他?都記得分毫不差。


    白容仿佛由這些回憶產生了些許幻覺,腦海中各種神?態的東方銀玥一並出現眼前,他?抓緊身下的被褥。


    “殿下……”


    鮮血的氣味掩蓋妖氣,沸騰的血液燃燒四肢,白容驚恐地?看向覆蓋於身上的鱗甲經由血液的流轉而逐漸蛻變了顏色。


    從銀白,變成了玄黑。


    痛苦過了最高峰,五髒六腑灼燒的痛感也從滾燙變成了溫熱,而他?幾乎手腳並用地?從床上爬了下去,撞倒了無數書架,摔在了書海中,顫抖地?衝向被撞遠摔裂的琉璃鏡。


    白容想起了沈鹮曾對他?說過的……所?謂進化。


    進化,不是成長?。


    他?在生長?期沒有任何異樣,他?不殘缺,所?以這一次的生長?痛也不是他?未完全長?大,而是因為……他?在異變。


    白容終於撿起琉璃鏡。


    鏡麵?對準了他?的臉,碎裂的琉璃鏡上堪稱妖異蒼白的臉龐被裂痕分成了數麵?,卻在每一麵?上都映出了他?額角流下的兩道猩紅血痕,與血痕之?上如冰淩倒豎一般的犄角。


    琉璃鏡落地?,徹底摔碎,白容看向地?麵?上無數碎片中的無數個自己,隻覺得一陣眩暈襲來,直接昏了過去。


    這一覺過去,又不知是多少日。


    白容在書海中昏厥,又在書海中蘇醒。


    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入房內,透過薄薄的窗紙,將窗欞上的喜鵲雕花都印在了單薄淩亂的被褥上。


    滿地?琉璃鏡碎片中,他?還是過去的他?那?般模樣。


    額頭的傷口神?奇地?愈合,隻是兩道幹涸到發黑的血液提醒他?,他?曾看見過長?在他?頭頂的東西,那?東西因他?忍過了這一次異變帶來的痛苦,隨妖身變化破骨而出。


    白容抬手輕輕碰了一下淩亂的發絲,銀發間頭皮完整,就連他?痛了大半年的缺失的頭骨也意外地?愈合了。


    他?到底……是什?麽?


    白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化作人的外形,披上人的皮肉,他?的手臂白到可見青筋,迎光望去,妖氣釋放的同時一層鱗甲從肘彎處朝手背蔓延。


    不再是他?熟悉的銀色蛇鱗,卻成了如竹葉狀,纖細尖尾的玄色鱗片。


    鱗甲深處是紅肉,鱗甲覆蓋之?下就連血液也是燙的。


    白容驚恐地?收了手,用長?袖遮蔽,再用被褥籠住了自己。


    滿頭銀絲因生長?痛過去,又因他?能控製妖性而逐漸蛻成了黑色,白容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普通人,然而他?卻深刻地?知道,他?的確改變了。


    他?不是蛇。


    卻更像那?種先前隻在書上描述所?見過的……最後一隻已經沉睡在隆京之?外化作連綿千裏之?山脈的——龍。


    第87章 自殘


    沈鹮近來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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