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意味深長的眼神,李鶴顯然不甚在意樣貌極為熟悉的少年,隻將目光投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在李鶴身後,農夫小跑著過來,“哎呦,先生,您怎麽起來了。”


    “動靜那麽大,我若是再不起來看看,還得了。”


    開關門的聲音還算小,真正吵醒他的是少年急促混亂的步伐,起來到院子裏一看,就瞧見了不知從何處來的血跡和一路的血腳印。


    跟到這房裏後,一進門就被房中的血腥氣衝的鼻腔生痛,再看少年一身紅衣,衣擺處還在往外滲血,像極了厲鬼。


    見他轉過身來,眼角未落的淚花和提劍時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李鶴才確信這是個人。


    “這位……”他的目光在少年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盡管夜色昏暗,淩亂的額發遮了他大半的眉眼,可如此過人的容貌,總是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李鶴走近了一些,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女,又問少年,“公子,你方才可是給這位姑娘喂過什麽東西?”


    知曉李鶴的為人,又因為他是個年過六十的老人,沈玉衡暫時放下了戒備心。


    “是止血的藥。”


    “姑娘是中了箭……”李鶴簡單確認了少女的傷情,回頭吩咐農夫,“老吳,去燒點熱水,再取兩塊幹淨的布來。”


    “誒。”老吳轉頭往廚房去了。


    少女的傷口暴露在外,李鶴不便久留,往門邊站去。


    看著守在床邊的身影,神情中滿是驚詫,似不經意地問:“敢問公子,這位姑娘是你什麽人?”


    “她是我娘子。”


    沈玉衡坐到床邊,小心擦拭少女額頭的細汗,撥開她被汗水浸濕的絲縷鬢發。


    李鶴眨了眨眼,蒼老的麵容露出些不可置信,又不好質疑,隻感歎:“看公子的年紀不大,成婚挺早啊。”


    反感這套試探來試探去的鬼話,沈玉衡冷聲應,“我沒空跟你閑聊。”


    他眼神專注的看著柳雲溪的情況,努力的平複呼吸,等手穩了,一會兒才好為她取箭頭。


    李鶴微微低頭,關切道:“公子不必擔心,你方才已經給她吃過了止血藥,隻要把箭頭取出來,敷上藥,包紮了傷口就能保住她一條性命。”


    “家中應該有止血散,我去找一找。”話頭一轉,李鶴走出了房間,體貼的把門關上。


    一片黑暗中,再無雜音。


    月亮隱藏在烏雲後,風吹雲動,被遮蔽的天幕上隻顯露出一輪模糊的月影來,熄了燈火的院子借著黑暗的遮掩,完美的隱藏在了茂密的深林中。


    冷風從窗外劃過,吹散了一路帶來的血腥氣,撞在窗戶紙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房間中,少年從方才血腥的殺戮中抽回神來,心痛也變得麻木,隻有眼淚不住的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啪嗒,啪嗒。”滴在床榻上,伴隨著低低的啜泣,飄進少女耳中。


    她以為沈玉衡是不會流淚的。


    至少在她死之前,她從未見過那個冷臉的男人在任何情況下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神識模糊的時候,前世死後的記憶便清晰起來,那時她的魂魄因為怨念久久不散,她不甘心的恨著沈晏和柳依依,卻忽略了在寒風冷雪之中,自己的屍體久埋在冬雪之下,也曾感受過一絲溫情。


    她想起來了,她死後,是沈玉衡尋到了她的屍體,將她妥善安葬。


    那個總是穿著黑衣,似乎沒有過情緒的六王爺,在她下葬的那個晚上,沉默著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身邊空無一人的黑夜,隻在睡夢中,他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沈玉衡曾為她流過淚。


    在仇人奢靡享受、酒醉迷離,執掌朝堂如玩物之時,獵獵冷風中,獨他一人承擔了她離世的悲傷——在那裏,沈玉衡是她死後與世間唯一的聯係。


    所以他被定下死罪後,獨她一縷孤魂,再也頂不住冬日的寒冷,飄然輪回去了。


    如果她走了,留他獨自在這世上……


    不,她不放心。


    頂著沉重的身體,柳雲溪艱難的睜開眼睛,意識很久才聚起來。


    床邊坐著一臉凝重的少年,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間,已經解開了她的腰帶,撥開繁複的衣飾,從外衣到裏衣,再到內裙,最後露出被血浸濕了大半的繡著白芍藥的肚兜來。


    少年微微起身,要解她脖子後麵的肚兜帶子,俯身過來才看到,她已經睜開了眼睛,眼神疲憊。


    沈玉衡又驚又喜,看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上,慌張解釋:“我,我不是……”


    “我知道,不必解釋。”柳雲溪閉上眼睛,側過臉去。


    掛在後頸的帶子被解開,遮在身前的肚兜被掀開一角,露出半邊欲語還休的柔情,熱水浸濕的棉布在身上輕輕擦拭,靠近傷口時,小心放輕了力氣。


    柳雲溪咬唇忍痛,心中萬分內疚,低歎一聲,“對不起。”


    正專心處理傷口的沈玉衡聽到她的話,驚訝又心痛,“為什麽要說這個?”


    “是我讓你去刺殺沈晏的,我以為我們掌握了先機,是我太狂妄了。”


    是她低估了沈晏,當時的決定是自己下的,後果卻是他們兩人承擔,甚至還牽連了無辜的人。


    跟皇室的人沾邊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她似乎想的太簡單,明明已經為此死過一次了,這一生卻還是會在這上頭犯錯。


    早在她選擇了沈玉衡的那一刻,就應該有覺悟,有些事是躲不過的,要麽主動迎戰,要麽被迫反擊。


    很可惜,她走上了後路。


    “不是你的錯,在那之前,沈晏的人就已經在找我了,他遲早會找到這裏來……”


    沈玉衡急忙解釋,“這跟你沒有關係,他是衝著我來的,在我離開他以後,就料想到會有今天。”


    說著哽咽起來,垂下頭,“我隻是沒想到,會在今天。”


    晶瑩的淚珠不住地滾落在肩上,抬眼望去,少年一雙眼睛都已經哭紅了,雪白的臉頰濺上了鮮紅的血珠,淚水流過,沾了血色,滴滴血淚滿是痛心。


    “玉衡……”她想要抬起手,隻動了一下,就感覺胸膛上蔓延來撕心裂肺的痛。


    沈玉衡趕忙製止了她,“你別亂動,當心傷口。”


    柳雲溪安靜的看著他,輕聲安撫,“別哭了。”


    她隻是想給他擦擦眼淚。


    少年眼波流轉,烏黑的眼眸更添傷感,揉了揉紅腫的眼睛,乖乖擦掉眼角的淚,點了點頭。


    寂靜的屋外,送了熱水毛巾和止血散的兩人站在幾丈遠外,久久不曾離去。


    望著一片漆黑的屋內,偶爾聽到裏麵傳出幾聲不可聞的低語和淺淺的抽泣,李鶴無奈的搖搖頭。


    老吳看到主家搖頭,以為他是對裏麵兩人不滿,就提議說:“先生,這倆人來路不明,傷成那副樣子,怕是遭仇家追殺呢,咱們還是把他們趕出去吧,別惹禍上身。”


    李鶴沒有理會他,沉聲感歎,滄桑的聲音吹進了風裏。


    “我以為遠離京城就能避開紛爭,討得一方清醒,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


    老人清瘦的身子挺拔的站著,如同將盡幹枯的竹節,被秋風吹拂,落了無數的竹葉,也不失一身筆直的傲骨。


    老吳隻是山中種田打柴的農民,聽不懂主家的話外之音,好奇問:“先生認識他們?”


    李鶴小聲回他:“不必多問,門戶可閉好了?”


    老吳趕忙點頭,“都關上了……怕隻怕追殺他們的是什麽絕頂高手,隻咱們這院牆和門可擋不住。”


    這擔心不無道理。


    “盡力而為吧。”李鶴背起一隻手來,往自己屋裏去。


    “唔!”


    屋裏傳出一聲悶哼,箭頭被丟進水裏,沈玉衡趕忙撒了止血散在傷口上,撕了一張幹淨的棉布,熟練的包紮好傷口。


    一身衣裳都被血沾髒了,他隻好扯過被子蓋在少女纖瘦的身子上。


    “咚咚咚。”外頭響起敲門聲。


    他起身去看,打開門,是老吳拿了不少東西過來,“什麽事。”


    老吳捧著東西到他跟前,“這是幹淨的被褥,還有兩身衣裳,是我家先生的兒女穿過的衣裳,二位如不嫌棄,先將就著穿一穿吧。”


    沈玉衡看了一眼衣裳,又回望榻上的少女,從懷裏取出定銀子拿給他。


    “多謝。”說罷,將衣裳被褥抱過來,隨手關上了門。


    老吳從台階上走下來,握著手裏還帶著血的銀子,稀罕的在手心裏擦了擦,擦幹淨了才到李鶴房門前,敲敲門。


    房門打開,老吳手捧著銀子喜悅道:“先生,這是那個公子給的。”


    “你收著吧。”李鶴淡淡答。


    老吳開心的收起了銀子,拿了錢,更有幹勁了,主動問:“可還有什麽要給他們幫忙的嗎?”


    李鶴輕聲歎息,“你先去休息吧,隻盼著今夜不要再有旁的事。”


    “誒,那我先去睡了。”老吳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夜色漸深,屋外的聲音也再不響起。


    沈玉衡坐在床邊看著柳雲溪因為疼痛陷入昏迷,呼吸聲漸漸平穩下來,看了一眼傷口的出血也止住了,這才放下心。


    過了小半個時辰,風聲中夾雜著一聲低低的鳥笛聲,聲音漸有規律。


    聽出其中傳達的意思,他站起身,出了房去。


    施展輕功踩上牆頭,從牆頭跳下,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密林中踩著青草落葉的奔跑聲從對麵逐漸靠近。


    比起刺客,他更懂得在黑夜中隱藏,停在樹旁的陰影中,待人到跟前,一個抬腿將他直直的踢了出去。


    “啊!”


    那人失去重心撲倒在地上,在山林中滾了兩三圈,猛的撞在一棵樹上,頓時斷了兩根肋骨,痛的直不起腰來。


    口中湧上來的血腥味兒讓黑衣人痛得格外清醒,抬眼就看到身著紅衣的少年走到身前。


    他渾身散發著血腥氣,陰狠的眼神居高臨下的蔑視著微小的螻蟻,仿佛隨時都會將人踩死。


    窒息的壓迫感步步逼近,刺客驚恐的後仰,正要取出牙縫中的毒藥自盡時,少年的手猛的掐住了他的脖子,完全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力氣和狠厲。


    刺客無法呼吸,連痛快的自盡都做不到,驚恐更甚。


    被掐到沙啞的嗓子求饒,“六皇子饒命,我們也隻是奉命做事。”


    沈玉衡冷漠的問:“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什麽時候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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