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蘭因斂目沉默片刻,俯下來親她:“不要那麽說。”


    但她知道自?己說對了。


    第55章 腐草為螢07


    安戈涅站在一棟白牆紅頂的平房門前, 遲疑片刻,抬手叩門。


    “請進。”虛掩的門後傳來略顯沙啞的嗓音。


    她側眸看了一眼隨同她前來的黑製服軍官。


    反抗軍的代表人略微頷首:“請。”她便推門而入, 視線在陳設簡素的室內繞了半周,在窗側找到了聲音的主人——


    是個消瘦的男性alpha,有?雙令人在意的紅眸,稍卷的頭發在灰白?的牆麵襯托下,呈現出有?些渾濁的暗金色。


    他曾經算得上英俊的麵容眼下隻留存了文雅的輪廓,充滿疲態的五官經不起細看,更是難以?與?一度出現在王國各種宣傳投影上的肖像對上號。


    安戈涅眼睛若有?所思?地閃了閃, 等待半晌後淡聲開口:“父親。”


    沒錯,眼前的男性alpha就是聖心聯合王室名義上的現任君主、受反抗軍控製的舊王安普阿。


    他所在這間?小屋也?隻是這個“度假中心”上百間?中的其一。


    雖然?美名其曰度假中心, 此地實質上卻是王政時代關押控製敏感嫌犯的設施。曾經的住客包括一些聲音太大的社論家、“隱退”的政客,還有?沒能掌控好野心的王室成員。


    三言兩語間?把人打?發到這裏的安普阿如今成了度假中心的住戶,不得不說是一種絕妙的諷刺。


    他原本坐在窗邊,看著安戈涅和她身後的數名反抗軍成員進來也?沒起身,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安戈涅好久。


    她也?不慌亂,就安靜地站在原地,和生理學意義上的親人麵無表情地對視。


    而後十分唐突地, 安普阿站了起來。


    他起身時帶動褐斑點?點?的扶手椅子?, 鏽蝕的金屬吱呀摩擦地麵, 噪音極為刺耳。


    這不和諧音便是“父女再會”的開場了。


    “安戈涅是吧,上次見麵……感覺像是很久以?前了。”安普阿慢慢露出慈和的微笑。


    安戈涅心裏頓時有?些發毛。


    她和父親單獨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們對彼此更是完全不熟悉。但她對父親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就包括他的笑容極為可怖。


    那是不加以?掩飾的虛假表演,隻是層一戳即破的皮, 用以?掩飾本人反複無常的暴烈個性。


    若是沒有?看到他擠出笑容的過程也?就罷了,但看著安普阿一點?點?咧嘴, 直至嘴唇停在恰到好處的角度,就宛如看著他摸出一個笑臉麵具,當著她的麵扣了上去。


    而後,他便成了隨時可以?被?裱進畫框裏、出現在街頭巨型投影上的假人。


    簡直是恐怖奇談現場演出。


    “我沒能更早來探望您,還請您見諒。”安戈涅維持著淡然?的表情,說著誰都不會相信的鬼話。


    安普阿對此並不介意,往前邁了一步,朝屋外示意:“和我出去走?走?吧,在這裏坐著,年輕人隻會覺得憋悶。”


    作為反抗軍眼目到場的軍官並未阻攔,於是安戈涅和安普阿便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陳舊的一居室小屋。


    坐著還不覺得,安普阿一動起來,就顯得整潔而樸素的衣物?不合身,隨他的步伐晃蕩晃蕩地掛在骨架上——


    不知道是因為這身衣服原本就屬於別人,還是他的舊衣服跟不上軀體脫相銷形的速度。


    安戈涅注視他寬大衣擺的目光長?久了些,安普阿就了然?地笑笑,背著手朝前方空地正中的亭子?走?,一邊走?一邊說:“他們沒虐待我,我心裏壓著事?,吃不下東西,僅此而已。”


    “我倒是想這麽餓死算了,但很明顯我還沒到死的時候。”他忽然?駐足回身,指了指自己長?出青黑色胡茬的下巴。


    “就連剃須的用具也?摳摳搜搜不敢給我,又?不願意每天?派人給我剃須,怕被?說縱容驕奢淫逸的做派。唉。”


    舊王沒控製音量,這陰陽怪氣的刻薄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怎麽回答都不妥當,安戈涅幹脆垂眸沉默。


    “你給人的感覺和之前很不一樣。”


    她訝然?看去。


    “都是一樣的,有?了權勢撐腰就會脫胎換骨。”安普阿仍舊是那張假臉,這話卻顯得真心實意。


    安戈涅一扯嘴角,沒直接反駁。如果旁邊沒人,她倒是想問問,在安普阿的眼裏,給她撐腰的究竟是哪方。


    安普阿見狀從鼻腔裏發出兩聲悶笑,大步走?到亭子?的蔭蔽下去了。


    他作為alpha,原本應當生來體質康健,卻一向不太喜歡光照,於是王宮裏的社交場合也?大都是夜宴或是室內。


    “我希望你們能給我和父親留一點?私人空間?。”安戈涅沒立刻跟上去,看向麵生的黑製服軍官。


    這位女性alpha麵露遲疑。


    安戈涅表現得通情達理:“不方便的話,你可以?現在向西格請示。我會尊重他的意見。”


    ”不……“對方態度果然?有?所鬆動,像是有?些無可奈何地承認,“指揮官讓我盡可能遵循您的意願。”


    安戈涅探視舊王當然?獲得了西格的準許。她對他使用的說辭現在也?能原封不動地拿出來:


    “我隻是想問一問我母親的事?,我與?她失去聯絡好多年了。和首都星不一樣,戴拉星人的家族紐帶比較深厚——”


    “我也?是戴拉星出身,”對方簡潔地說道,示意她不必再多解釋,“我們會停在這裏。但如果有?什麽異動,會立刻靠近,還請您見諒。”


    “謝謝。”安戈涅轉身朝白?漆斑駁的涼亭走?去。有?一瞬她很懷疑,有?那麽個戴拉星背景的軍官隨行並非偶然?。


    西格的周到體貼都在這樣容易忽略的細節裏。


    再過兩日,對安普阿的公訴就將正式進入受理程序,她再要與?他見麵就會變得非常困難。她今日來的目的,也?確實並非單純為了追尋母親的線索。


    西格能考慮到安排更願意通融她請求的人隨行,難道就考慮不到她可能有?所隱瞞麽?


    安戈涅心頭便掠過輕微的罪惡感。


    她和反抗軍軍官交涉的間?隙,安普阿已經在涼亭內的長?凳上坐下了。隻有?這麽一條凳子?,安戈涅沒立刻落座。


    那樣就不得不突破社交距離,而她的父親恰好匯集了她厭惡的大部分alpha特質,比如根本不會主動收斂信息素氣息。


    她一旦靠安普阿太近,就會受到影響,對他生出不該有?的親近。


    與?她的意誌無關,是信息素作祟。


    除了在守舊的王室,血脈這種東西已經不那麽重要。然?而在遺傳上有?關聯的人類,尤其是alpha或者omega性別的人群,卻依舊可以?從對方的信息素中捕捉到血脈的聯係。


    ——無論從社會和感情層麵而言,這種紐帶有?多麽淡薄。


    “噢。”安普阿見安戈涅不動終於想到了緣由,強勢的香柏信息素存在感立刻減弱。而後他指了指身側的空位,很和藹地說:“坐。”


    安戈涅應下。


    兩人在涼亭的陰影裏,看著散開分幾?個方向站好的黑製服士兵,一時間?無話。


    “艾蘭因想要告訴我什麽?”安普阿突然?開口,“我身上沒有?竊聽器,你可以?直說。”


    安戈涅怔了怔,隨即彎起唇角:“不是他派我來的。是我想見您。”


    “哦?”對方意外地動了動眉梢。


    “您覺得,王室該不該繼續存在下去?”


    這次輪到安普阿愣怔。他隨即輕笑:“這問題合適由我來回答嗎?”


    安戈涅坦然?回答:“除了您,我也?沒法問別的王室直係成員了。”


    畢竟王室alpha全數陣亡,餘下的beta們逃的逃關押的關押,已然?擁有?伴侶的omega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冒頭出來。


    “他們沒有?要求你作為證人,出庭為我的罪行作證?”安普阿沒立刻回答,反而轉開了話題。


    “有?人希望我那麽做,但也?有?人希望我行使沉默的權利。畢竟從法律意義上來說,我還差那麽幾?天?才成年。”


    ——18歲是普遍意義上的成年,但出於對omega們的“保護”,直到20歲,他們才會擁有?與?其他性別同等的法律權利。


    “您會更希望我怎麽選?”她盯著安普阿的臉。


    安普阿神色微動,好像明白?了什麽,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否出庭作證,我其實無所謂。不需要你這一份的證詞,他們手裏的材料就足夠搭出個絞刑架給我。”


    “但如果你想讓王室存續,”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那麽出庭作證就很不合適了。雖然?我在這過的是連剃須刀都拿不到的日子?,但在一些人眼裏,我還是他們的王。而那些人和艾蘭因從來喝不到一桌上去。”


    安戈涅沒掩飾自己思?索的表情。


    他的意思?很明白?:即便如今都被?視作舊黨舊權貴,其中的派係鬥爭卻並未結束。許多忠誠的保王黨常年與?艾蘭因為敵,如果要獲得他們的支持,安普阿的表態至關重要,同等重要的是,安戈涅不能公開為安普阿幾?乎確定的結局添上一把火。


    這是她之前就料到的情況。讓人意外的反而是安普阿本人的態度,他好像並不在意由她登上王位延續國祚。


    “您不介意是我?”安戈涅忍不住確認。


    安普阿淡然?笑著回答:“一旦坐上那個位置,你就隻是一個符號。是omega還是alpha,區別並不大。”


    他在為自己的舉動開脫嗎?安戈涅不打?算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身為君王或許也?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但她不覺得他的所有?決斷都受形勢脅迫。


    最簡單來說,他完全可以?不把利麗強征回宮、不把這個omega後代當作備用的政治資源,而是用聯姻以?外的手段解決政治危機。


    但他沒有?。


    “我會等你的答案。”安普阿像是要就此結束對話。


    “還有?一件事?。”


    “什麽?”


    “自從來到首都星,我就和母親失去了聯絡,她——”


    安普阿忽地起身,笑麵一瞬間?淡去,垂眸俯視她的神色十分冰冷。


    一股寒意讓安戈涅握緊雙拳,她想再度開口:“她現在——”


    安普阿又?一次打?斷她:“這些事?你不該問我。”


    “我的出生檔案信息都被?有?意篡改,親屬那一欄的信息遭到人為破壞,根本查不到母親的信息,知情的人也?都不在了,”安戈涅的聲音低下去,從睫毛底下看著安普阿,她記得他說過母親也?有?這麽一雙適合扮無辜的眼睛,“我隻能問你了……父親。”


    安普阿見狀明顯愣了一下,而後臉上浮現出強烈的厭惡。他往關押的小屋大步走?,隻留了一句話給她:


    “我從沒真的把你當成我的孩子?。”


    ※


    “和你想得差不多,如果我不出庭作證,他就會持默許態度。”中速行駛的陸空兩用代步工具內,安戈涅額角抵著窗戶,自言自語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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