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蘭因精於保養,單從外貌很難猜測他的真實年齡,但眼前人的軀體無疑比艾蘭因要更年輕;


    他觀察她的眼神細致卻也平靜,安戈涅印象中,隻有在相識最?初的一段時間,他曾經用?這種隱含評估意味的眼神看她;


    他對她說話的口?吻和?氣?卻也充滿距離, 並非刻意裝腔作勢惹她生氣?,而是?以良好的風度博得陌生人的好感, 她經常看到他對其他人那麽做。


    ……


    ‘艾蘭因’任由她打量,過?了半晌才評價道:“看起來你已?經對現狀有大致把握。你確實很聰明。”


    安戈涅眨眨眼,仿佛突然間被針紮了一下?。她沒有正?麵搭腔,讓疑問傾瀉而出:“你……你們是?什麽?量產的生命體??一旦死去就會被下?一個代替?所以所謂的白銀侯爵,那麽多代都有驚人相似的外貌?”


    ‘艾蘭因’訝然望著她,而後點了點頭:“可以這麽概括。”


    “那麽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你……難道繼承了上一具身體?的記憶?”


    如果是?那樣, 他給她的感覺又為什麽如此陌生。


    “理論上來說, 我?擁有每一任的絕大部分記憶。但那僅僅是?記憶。”見安戈涅麵露困色, 他側身示意她與他一同沿著小道前行,“與其空口?描述, 不如親眼確認,跟我?來。”


    貫穿銀沙庭院的小道盡頭是?又一扇門,隨兩人靠近自動開啟。


    安戈涅步入門後便?是?一怔——這裏的布局與神聖之門地表的殿堂極盡相似, 穹頂方?廳。隻是?此處的牆麵和?圓頂內側都以隱約閃光的白色塗層覆蓋,並無任何色彩紋樣。


    在神聖之門地麵中央開出門洞的位置, 這裏放置著一個巨大的長方?體?。


    厚重、方?正?、純白色,像一具石槨。


    安戈涅不寒而栗。


    “這裏麵是?什麽……?”她聽到自己抬高音調。


    身邊人輕笑了一聲,熟悉的笑聲讓她的手臂爬滿雞皮疙瘩。


    “你已?經知?道了以太族和?人類的交易和?結局,那麽你應該也記得,人類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說動以太族獲得肉身,並且從以太族那裏獲得了創造生命的技術,為他們製作用?以‘降臨’的軀體?。”


    “然後呢?”安戈涅不由盯住對方?的眼睛。她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淺灰色虹膜,和?平靜的幽深瞳孔。‘艾蘭因’眸中也沒有壁畫中用?以區分以太族的異彩。


    “以太族講求公平合理,人類必須能夠從中獲得切實的利益,以太族才會同意這筆交易。”


    ‘艾蘭因’頓了頓,像在給她時間思?索,推導出新的猜想,而後他才說道:“當時的人類代表給以太族的說法是?,他們希望得到複製人類軀體?、還有記錄轉移記憶的技術,這樣一部分人就能夠以不斷更換軀體?的方?式獲得永生。”


    這確實是?個足夠合理的交換條件。


    他扶住‘石槨’蓋子撫摸了兩下?,安戈涅這才發現那上麵淺淺刻著一列名字。他淡然念出最?上方?的那個:“盧緘,”


    最?初的銀發侯爵。


    “第一個以這種方?式達成永生的人類,也是?唯一一個‘永生人’。”


    “唯一的?”安戈涅雖然這麽問,卻並不意外。如果真的有可能永生,就根本不會有王權更迭,曆代的君王估計永遠會是?同一個人。


    “提取、複製、轉移記憶的過?程極為複雜,對每個人都必須進行微調,盧緘的記憶是?以太族協助轉移的,那之後不久,以太族就成為了‘遺物’。複製盧緘的程序至今還在運作,但無法應用?到其他人身上。


    “因為人類並不真正?理解以太族的技術,改寫?不可能,複製都不曾成功過?。強行嚐試的結果幾乎都是?記憶缺損,又或是?人格扭曲,誕生後很快就會崩潰,進而自我?毀滅。在斐鐸死後,這樣的實驗也停止了。”


    ‘艾蘭因’再?次等待了片刻,給安戈涅足夠的消化時間,突然說:“你與那些徒勞的實驗並非完全沒有交集。”


    她愕然反問:“我?是?古老的實驗品?”


    這次換到對方?訝然,他似乎對她的思?維發散能力有些無奈,搖了搖頭:


    “陶朱雙蛇集團的元老中,有的師從王國仿製以太永生科技的研究者。他們在共和?國獨立戰爭時期離開王國,移民到了勢頭正?盛的自由聯盟。陶朱雙蛇生物科技部門正?式成立的時間較晚,但那裏進行的某些實驗應用?的理論,還有對於永恒生命的執念,本質上都來自王國在斐鐸之前的實驗項目,是?另一個時代的遺物。”


    換而言之,讓提溫、還有他之前之後難以計數的人造生命降生的技術和?努力,歸根結底,都來源於同一個失敗的計劃,複製“永生唯一成功案例”的計劃。


    如果艾蘭因不存在,提溫也不會降生——這聽上去就很荒謬的說法,竟然不能說是?錯誤的。


    安戈涅情不自禁質問道:“那麽你……你們為什麽不阻止他們進行瘋狂的研究?”


    ‘艾蘭因’輕描淡寫?地反問:“既然他們的方?向和?手段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永遠不可能抵達目的地,為什麽要製止?”


    “如果不是?戶瀨砂引發騷動,安保可能不會出現漏洞,你就不會——”情急之下?她忘記了區分這個艾蘭因和?她熟知?的艾蘭因,出口?的瞬間兩者的區別就猛的擊中她,她唐突地收聲,但最?後幾個音節的回響在穹頂下?多遊蕩了兩個來回。


    對方?注視她片刻,笑了笑:“原來如此,看來我?的死和?陶朱雙蛇有一些偶然的關聯。”


    她的唇線扭曲了一下?:“你不知?道?”


    他搖頭:“我?的記憶停留在你加冕前夜。”


    安戈涅握緊雙拳,與怒火近似又性質不同的激烈情緒開始積蓄醞釀。


    這個答案比她預想中更難以接受。


    他不記得她怎樣一路沐浴喝彩和?歡呼走上王座,也不記得為她加冕時低語的那句,更加不記得那之後的一切。但他記得他們最?後的爭吵。


    “為什麽?偏偏是?最?後一天你什麽不記得,你是?故意的?!這是?什麽報複嗎?”


    對方?情緒穩定,嗓音平穩得有些機械:“這不是?我?能控製的。我?所知?道的、所理解的也很有限。我


    ?或許已?經稱不上是?個人類,但也並非以太族,並不真的懂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安戈涅更加窩火了,但那股橫衝直撞的火氣?在爆發前就泄盡了。


    她閉了閉眼:“你不是?艾蘭因。可以不要用?‘我?’這個代詞來講他的事嗎?”


    他安靜地注視她許久,久到意誌不堅定的人會在他的灰色眼睛裏看到淡薄的傷感,他這才頷首:“好。”


    安戈涅不再?看他。


    眼前的這個人是?不知?道多少段人生的混合物,艾蘭因隻是?其中之一。她提醒自己。


    不能再?試圖尋找熟悉的碎片,更何況艾蘭因給她的歡喜並不比痛苦怨恨多,到最?後,她隻有深重的、讓她疲倦的,沸騰又平息、無處安放的怒意。


    “繼續說吧,把事情都解釋清楚,你知?道的所有,關於以太族的,還有王室的。我?應該有知?情的權利。”


    對方?點了點頭,條理清晰地說明起來,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我?對一之月的以太陵寢完全不知?情。我?知?道王室把以太能量儲存在了秘密地點,並且懷疑那在神聖之門下?方?隻能由王室後裔開啟的密室裏。


    “至於二之月和?這具軀體?,每當我?的身體?……每一具身體?入睡,此前新獲取的信息——其中包括記憶,就會添加到這裏。”


    “很遺憾,人腦能夠承載的情報量有限,隻要離開這裏,我?就會暫時忘記大部分相對不重要的事,比如此前每具身體?的大部分人生體?驗和?經曆,還有已?經過?時的常識。


    “隻有在二之月的這座工房裏,我?才能夠自由回憶起每一具身體?所有的記憶。”


    “我?還知?道,每當‘我?’蘇醒,離開這個盒子,這裏,”銀發alpha拍打了兩下?形若石槨的巨大長方?體?,“在這裏麵,就會立刻開始重新製作一具新的、與盧緘數百年前被記錄時一模一樣的身體?。現在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奇異石材的內部,也在從骨骼開始重塑、從細胞為最?小單位‘生產’又一個銀發灰眸、與盧緘在生理上完全一致的人。


    安戈涅立刻遠離了一大步。隻是?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她就有些難以解釋的反胃。


    “剛才我?提到過?,我?擁有的僅僅是?留存在二之月的記憶。具體?來說,與記憶相勾連的所有情緒和?感情,在新的身體?醒來時,都與上個軀殼一齊消逝。”


    安戈涅謔地回眸,這一瞬臉上是?空白的。


    “考慮到情緒對以太族而言是?高質量的能量,在更換身體?時喪失的感情或許就是?‘複生’的燃料,一種不可避免的代謝。”


    “所以你認識我?,但也隻是?認識我?、知?道我?而已?。”像是?被他感染,她的聲音也缺乏情緒。


    所有的回憶都隻是?等待提取、理解、分析的信息。不再?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他頷首,臉上再?次出現了讚揚她理解能力的微笑。


    “以你在意的事而言,我?記得‘他’知?曉的事實、做出的行為和?決定,理解‘他’言行背後的動機,但也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安戈涅笑了兩聲,笑聲有些失常,那些揮之不去的疑問再?也無法壓製在心裏,“如果你真的掌握了他的思?考方?式,理解他的行為邏輯,那麽你倒是?告訴我?,艾蘭因在死掉的那刻最?可能在想什麽?”


    “他為什麽要替我?擋槍,明明是?那樣的人?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麽?!


    “是?為了報複嗎,是?要讓我?後悔、讓我?永遠忘不掉他,讓我?隻要還是?女王,就會每一天都不得不想起,在加冕的那天發生了什麽?!你倒是?告訴我?啊。”


    對方?良久沒有作答,於是?安戈涅清晰聽到的,便?隻有自己急促的呼吸。


    終於,他溫和?而強硬地重申:“我?沒有死亡時刻的記憶,所以很遺憾,我?沒法回答這些問題。”


    隨著這句話,許多疑問的結局塵埃落定。


    但有些答案她永遠都無法企及。


    安戈涅整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仿佛剛才高聲質問的並不是?她。


    “那麽你也不必再?解釋更多了,你……還有艾蘭因是?什麽東西?,是?什麽運作原理,我?其實都無所謂了。”


    “他欠我?的、我?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發生了什麽……那些他在那樣的信裏都不願意直接給我?的答案。”她直直地望進麵前那雙色淡的眼睛裏。


    “既然感情已?經不存在,那麽苦衷那種東西?也不成立了。對你而言,與我?有關的一切也隻是?一堆陳舊的事實。我?要真相。現在,立刻。”


    他沒有推辭:“他安排你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讓我?履行他的諾言。剛才我?說,嚐試複刻盧緘這一案例的嚐試,絕大多數都以失敗告終,你討厭摳字眼的文字遊戲,但很遺憾,我?必須以此為基準稍作補充。”


    一股惡寒悄然攀上安戈涅的脊椎。


    “也有一個成功的案例。”


    他看著她,灰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黑發的身影。


    “安戈涅,你是?除了‘我?們’以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二之月工房蘇醒的生命。”


    第131章 最終謎題06


    得到答案之後的數秒, 安戈涅沒?有任何反應。


    她直勾勾地瞪視著熟悉的陌生人,仿佛無法理解他剛才所說的話。但也隻是仿佛。所有的疑點因為這個意外的解答連接為圖樣, 謎底呼之欲出。


    她於是拒絕直麵它,讓思緒在徹底明晰前強行停下。


    白銀侯爵安靜地看著她,像在?等待她終於放棄,接受她自己討要來的真相。


    “我?需要更多說明,”安戈涅聽到自己略微打?顫的聲音,“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某個人的——”


    她唐突地頓住, 緩了?片刻後,才艱難卻清晰地重新?構建詞句:“所以, 我?不?是被迫離開戴拉星、在?首都星遭到投毒的利麗,我?……隻是那個利麗的複製品?”


    ‘艾蘭因’銀色的眼睫緩慢翻動,他注視她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一絲不?該存在?的哀傷。他不?讚許她的用詞,卻沒?有立刻糾正。


    等到終於出聲時?,他的應對?仍然?是冷靜、乃至冷酷的:“是。如果你一定要把這種技術稱為複製的話。”


    安戈涅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吸氣吐氣,吸氣再吐氣, 可她還是感到自己像在?巨大的魚缸裏溺水, 像沉入流沙的風暴, 在?窒息邊緣危險地搖擺。


    與此同時?,她的唇角卻不?由自主翹起來。


    她才剛剛信誓旦旦地聲稱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艾蘭因。那麽以同樣的道理推論, 她……又怎麽能夠算是利麗?


    即便如此,她還在?追問,用更多的問題確認早已擺在?麵前的定論;或許內心的某個角落, 她依舊止不?住地期冀,希望能夠有哪一問能換來一個否定, 讓她的自我?認知不?至於徹底完全地粉碎:


    “我?對?到首都星之前的記憶模糊,也不?是因為記憶修改,或者副作用之類的幹擾……隻是單純的因為,我?根本沒?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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