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駐足,便看到管家杜祥神色緊張地從院子裏走出來。


    “杜祥叔。”杜菀姝輕聲開口。


    “三娘子怎在這裏!”杜祥大吃一驚。


    “出什麽事了?”


    “這……”杜祥為難地往院子裏瞥了一眼:“你可別進去,不知那雲萬裏說了什麽,老爺大發雷霆呢。唉!怎會如此,一個武夫都能直接上門叫囂,要我說——”


    杜祥身後的腳步聲,讓老管家機敏地停住話語。


    是雲萬裏。


    杜菀姝稍稍抬眼,徑直撞上男人冷銳的視線。


    觸及到她的目光,雲萬裏停下步伐。瘦削身形止步於五步開外,他不著痕跡地側頭,避了避右臉的傷疤。


    隻是那火堿留下的傷痕太過明顯了,躲也躲不開來。雲萬裏本生得端莊英武,一片疤痕更是刺目。饒是杜菀姝見過一次,也不免跟著心疼幾分。


    她慌忙低頭,不忍再看,恰好錯過雲萬裏因此擰起的眉心。


    “杜祥叔,這事吩咐下人管住嘴,”杜菀姝細聲細氣叮囑道,“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要叫有心人說成是父親不滿就不好了。”


    第5章


    “這事吩咐下人管住嘴,”杜菀姝細聲細氣叮囑道,“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要叫有心人說成是父親不滿就不好了。”


    “是。”


    杜祥應下之後,又轉過身,對雲萬裏鞠出一個客氣妥帖的笑容:“雲大人,我送您出門。”


    杜菀姝:“不用了,由我來吧。”


    杜祥:“這……”


    “杜祥叔叔可去忙別的,”杜菀姝溫聲道,“就幾步路。”


    本想偷偷瞧上一眼,沒想到又打了個照麵。


    碰都碰了,還能躲著不成?倒顯得杜家小氣。他都上門提親了,她還沒與雲萬裏說過幾句話呢。


    杜祥遲疑片刻,到底是應了杜菀姝的話,略一躬身退下。院落裏隻剩下她與雲萬裏二人,瞬間寂靜後,杜菀姝鼓起勇氣:“雲……我能喊你雲大哥麽?”


    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雲萬裏,隻好學著陸昭哥哥的模樣出言客套。


    “三娘子請便。”雲萬裏冷淡回應。


    武人聲線清朗有力,語氣很是生硬。這讓杜菀姝禁不住開始打退堂鼓——對方不欲多談,自己貼上去還有什麽意思?


    可是不行。


    就算是個陌生人到家裏來,也得拿出待客之道呢,更何況雲萬裏是帶著媒人到杜府來談論婚事的。


    “雲大哥請。”杜菀姝率先邁開步子。


    他始終跟在杜菀姝後方,鞋子踩在路上發出沙沙聲響。


    往日裏不論是父兄,還是陸昭哥哥,他們君子儀態風度翩翩,走起路來也是輕盈如風一般。


    但雲萬裏不一樣。


    武人的腳步聲略重一些,每一步都踏在實處。雲萬裏生得結實高挑,哪怕相距三步開外,也叫杜菀姝覺得他的身形隨時能夠籠罩過來。


    光是想一想,她都不敢抬頭了。


    “家父眼裏向來容不得沙子,近來又為瑣事紛擾。”


    雲萬裏越不言,杜菀姝就越緊張。她努力打破沉默:“若是言辭不當,還請雲大哥海涵。”


    “無妨。”


    雲萬裏自然明白杜菀姝話中所指:“杜大人不是衝我來的。”


    就知道是這樣!


    杜菀姝聞言暗自放鬆心神。


    雲萬裏衝撞父親,叫父親氣得摔杯子?決計不會那麽簡單。


    若劉朝爾說的沒錯,雲萬裏便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父親向來惜才,是不會對其動怒的。之前猜測得到肯定,杜菀姝心底多了一分勇氣,她接著出言:“我……我都知道的。”


    “什麽?”身後人停下步子。


    杜菀姝往那停下的身影一瞥,跟著駐足。她揪緊衣角,訥訥出言:“你承蒙冤屈,是高丞相詆毀你、侮辱你,害你去看守城門去!我知道你,你是個了不起的將軍。都是高丞相平白無故把你牽連進來。”


    是啊,她與雲萬裏也不該相顧無言。


    他也應該和自己一樣生氣惱火吧?大好的前途,寧靜的日子,都叫高丞相攪黃了。


    回想起杜祥叔叔打聽出來的名聲,還有雲萬裏的真實處境,杜菀姝心生幾分同仇敵愾來。


    “在邊境守關,保家衛國有功;到山東平叛,救民於水火。雲大哥合該是位英雄,受百姓愛戴才是,都是高丞相小肚雞腸,叫你淪落到這般境地。”


    世人對他不公,覺得他臉上落疤猙獰無比便心生輕賤,連杜府的管家都瞧著他不順眼。


    思及此處,杜菀姝更是憤憤不平。


    “雲大哥的苦楚……我理解的!家父與陸昭哥……惠王,一定會想盡辦法,還你一個公道!”


    她本以為這番發自肺腑的話能換來雲萬裏動容。


    不說和藹親近,至少能使得他語氣裏搖搖欲墜的冰碴子化解三分。


    可沒料到,杜菀姝言語落地,雲萬裏卻隻是幹笑幾聲。


    “杜三娘子,雲某自知容貌醜陋,入不得你的眼,”他的聲音比方才更為冰冷,“可要是你怕得連看都不看我,叫雲某怎信你說得是真言?”


    “什——我不是怕你!”


    杜菀姝愕然抬頭。


    她並不覺得雲萬裏傷疤醜陋,杜菀姝隻不忍看到好端端的兒郎受苦的模樣!


    隻是所有辯解,都叫雲萬裏的肅容堵了回去。


    明明他是勾著嘴角的,可那比旁人深一些的眼眸中不見任何笑意。他擰著眉頭,憎惡神情為俊朗麵容徒增寒意。


    “你理解我?”


    雲萬裏重複了一遍杜菀姝的話。


    “你覺得沒有高承貴,我就會受百姓愛戴。黃天教教眾十數萬,若非都是窮苦百姓,還真是黃天教主撒一把觀音土,從石頭縫裏鑽出來的泥人不成。”


    雲萬裏站在杜菀姝眼前,身形遮罩她的視線,男人筆直的脊梁猶如青柏。


    但他的話都如刀般刺入她心裏。


    “我並無此意,雲大哥——”


    雲萬裏低頭凝視著杜菀姝:“當年水澇正是這般時節,我接到調令的時候,杜三娘子恐還在和惠王遊湖賞荷吧。”


    他的語氣依舊低沉淡然,好似說得並非駭人的洪澇和叛亂,隻是再尋常不過的瑣事。


    正是雲萬裏這幅不在乎,更驚得杜菀姝說不出話來。


    她很想反駁說不是的,她無意揭人傷疤,更從未瞧不起他。


    可見雲萬裏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模樣,杜菀姝又知再多言語都失去了意義。


    “……是,是我冒失了。”杜菀姝愧疚垂眸。


    她一垂眼,雲萬裏再次微微蹙眉。


    到了還是不敢看他。


    雲萬裏對杜家沒有任何意見。賜婚之事後,杜守甫派家中長子登門拜訪,誠意十足地將其請到杜府商談。杜大人著實是個正直坦蕩的人,他對雲萬裏知無不言,作為回報,方才雲萬裏也將平叛一事告知於他。


    結果就是禦史大人見不得世間不公,氣得當場摔了杯子痛罵高承貴。


    杜家人都不壞,雲萬裏清楚得很。


    隻是他真不知該如何與杜菀姝交談。


    眼前的杜菀姝,一身錦衣、容貌清麗,杏核般的眼裏閃爍不定。哪怕他自覺沒說重話,她還是怕得揪緊衣角、神情惶惶,一副嚇破膽的模樣。


    京城裏嬌養的娘子,大抵是沒見過他臉上這般猙獰傷疤的。是他該避諱著她,免得嚇到人家姑娘,夜裏魘出噩夢便不好了。


    這叫雲萬裏不禁想起高承貴出兵時隨身帶著的那隻籠養鳥。


    鳥兒生得精巧鮮亮,鶯啼婉轉動人。隻是前麵官兵踩在泥地上一步一個腳印,後麵為這小鳥配了三名專人,要裝在轎子裏伺候著。


    可路途顛簸輾轉,到底不比丞相府,再專人伺候,小鳥還是死在了半路上。


    她理解他?


    理解他出兵平叛,見過的都是什麽場景嗎。


    水澇一來,淹了多少良田,吞了多少房產。


    一村一鎮,順著泗水沿路往北,又多少農民流離失所。沒了家田便要去逃難,路上忍饑挨餓,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前,結果各個州府大門緊鎖不管死活,流民沒有吃食,就去吃樹皮,吃那觀音土,吃自己的骨肉兒女。


    這都是雲萬裏親眼見到的。


    將軍和丞相可沒送流民吃喝,送他們吃喝的是黃天教。


    杜菀姝理所當然地把叛亂的流民視作惡人,但雲萬裏做不到。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曾向走投無路的黎民百姓舉刀。


    雲萬裏並不生氣,他倒是不討厭杜菀姝其人,僅是這一句“理解他”何其爛漫天真,紮得他胸悶。


    罷了,他和一隻籠養鳥計較什麽勁。


    京城的小鳥理應如此爛漫——不然他們在外打仗圖的是什麽。


    就是她越漂亮、越想當然,雲萬裏就越發覺得右臉的傷痕隱隱發疼。杜菀姝又始終垂著眼,叫他疼的無法再忍。


    杜大人親口承認,他這女兒本應嫁給惠王,去當那養尊處優的惠王妃的。


    說起來雲萬裏還有些佩服她。逢此變故,杜菀姝不明麵上展現出憎恨與埋怨,還能站在雲萬裏麵前違心說幾句客套話,已可算作心性極其堅韌了。


    然而即便帶著媒人上門提親,雲萬裏也不覺得杜菀姝將會是他的妻子。無非是官家旨意在前,而杜守甫此人著實值得敬佩,他既不想找惹麻煩,也不想拂了禦史大人的麵子。


    至於杜菀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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