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魚


    “這是喝了多少?”


    冰箱門打開又關上。


    三顆冒著冷氣的冰塊咕咚咕咚掉進杯子, 玻璃杯眨眼變半透明。


    早上九點多,陽光已經足夠刺眼。


    窗台上一小盆茉莉迎風端坐,纖巧柔美。緊跟著一大束金燦燦日頭照進屋子, 犄角旮旯也亮堂堂, 懸浮的塵埃好像裝飾的金箔,半空中一閃一閃, 十分好看。


    頭頂的風扇慢慢悠悠,吊起茉莉的香氣。


    不一會, 彌漫開焦糖混合牛奶的甜蜜滋味,一杯色澤鮮亮的咖啡端到麵前。


    鍾影撐著額頭接過,笑著對程舒怡說:“沒注意就喝多了……”


    樓下,兩輛雙層巴士迎麵駛過,響聲叮咚。


    這棟公寓建得有些久,隔音不是很好。鍾影進門那會,就聽到周圍不知哪戶人家準備出門過周末的招呼聲。隔著條老街,對麵一層店鋪門口偶爾的洽談聲也時不時傳來。


    這邊大部分是一層店麵二層往上住宅的樣式。露天的牆麵雖然陳舊, 但晨光占得好, 七八點鍾的樣子, 茶西圖瀾婭餐廳緊挨菜市場,菜市場正對居民樓道, 熱氣騰騰的光線就交織在人群裏, 比起中心區域的光鮮與繁華,這裏的市井氣息更濃鬱。


    “……其實還好。我白天不在家。晚上回來睡一覺。”


    “晚上這裏還是很安靜的。燈也少。不像市區,亮一整晚,吵得人頭疼。”


    程舒怡盤腿在對麵坐下, 喝了口咖啡,見鍾影始終懶洋洋的, 好笑道:“真是難得,喝成這樣……”


    說著,她視線朝幾步外的床看去,“去躺會。”


    咖啡太冰,鍾影抿了口,下秒就跟得了指令的機器人,扭身往程舒怡床上爬。


    “我看你這裏雖然小,但是……”鍾影爬上床,閉著眼揉太陽穴:“很方便。”


    “麻雀雖小嘛。”


    一口灌了咖啡,程舒怡利落站起,環顧一圈,又去水池邊接了點水。


    她走到窗台給茉莉澆水,忽然注意到什麽,探頭往下望了望,過了會,好笑著扭頭對鍾影說:“你家那位在撈金魚呢。”


    清澈透亮的晨光裏,逆著光線的成年男人蹲在滿是金魚的紅色塑料盆邊,搭在膝上的手裏拿著把網兜。住在這邊的小朋友不知何時一左一右簇擁了過來。盆裏的金魚五顏六色、種類繁多。小朋友們一眨不眨埋頭緊盯。他們手裏都拿著早點吃,偶爾指點裴決哪隻金魚沒睡醒,這時候下手正好。


    他一早將鍾影送來,沒有多待,送到門口就下去逛了,留鍾影和程舒怡在樓上說話。莫名有點像小時候送妹妹去幼兒園。


    程舒怡說完,倒是令鍾影想起什麽。


    她坐起來,伸手往一旁椅背上的包裏掏了掏。


    “舒怡。”


    是那張銀行卡。


    程舒怡轉過身,看清是銀行卡,神情微怔。


    手裏的水壺往下滴了兩滴水,墜落的間隙裏,斑斕的光暈一閃而過。


    她身後,濕漉漉的雪團茉莉陽光下格外嬌媚。


    程舒怡沒動,視線落在銀行卡上,神色慢慢和往常一樣,像是已經明白個中原委,明白這張卡最後怎麽又到了鍾影手上。


    她發現自己一點都看不明白陳寓年。難道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張卡嗎。或許他是不知道的,程舒怡想,大概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錢就是人情,錢可以送出去,也可以退回來。人情也是。


    可這是人情嗎?


    她想起撕破臉之後,宋磊跑到她父母麵前說的話,說她早就和別人有一腿,外麵一起吃飯,還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說呢,酒店這麽大筆錢,說不要就不要,哪門子關係這麽好?”當然,宋磊話沒說完,她的父親氣不過這樣的人詆毀自己女兒,抄起椅子就丟了過去。


    見程舒怡站著不動,鍾影站起來,走到她麵前。


    程舒怡這才放下水壺,伸手接過卡。


    好一會,兩人都沒說話。


    鍾影拿起冰塊已經融化的咖啡,放到嘴邊喝了口。奶味太足,糖也有點多,咖啡的酸苦倒不是那麽明顯了,喝起來像喝奶茶。


    她看著握著卡不知道想什麽的程舒怡,忍不住擔憂:“宋磊沒再找你吧?”


    藝術團的陣仗鬧那麽大,宋磊後麵還去了程舒怡家,鍾影不清楚他有沒有追到香港來。


    程舒怡將卡擱到窗台,笑了下:“沒有。你別擔心。”


    鍾影點點頭。


    “他好像工作丟了。”


    冷不丁的,程舒怡拿起水壺的時候來了這麽一句。


    鍾影愣住:“什麽?”


    她轉過身繼續澆水,語氣很淡:“以前聚會,加了他幾個同事。”


    “前陣子有一個的朋友圈瞧著像升職,看下麵評論,似乎頂替了宋磊在南州新報的位置。”


    話音剛落,就聽身後鍾影咬牙:“惡有惡報。”


    程舒怡好笑,扭頭瞧她。


    視線交錯的瞬間,記憶裏閃過一個頗為久遠的畫麵。好一會,她獨自一人定定地站在陽光明媚的窗前,再次轉回頭的時候,眼眶不知怎麽就有些酸澀。許是直視日光太久。眼前的茉莉露水盈盈,泛起一層層雪白的光暈。


    “我記得大學那會,你還誇他熱心仗義。”隻是未等鍾影說什麽,程舒怡趕緊道:“他以前是挺熱心的。”


    她接自己的話接得太快、太急,鍾影很快就明白了她此刻起伏的心緒。


    鍾影走上前,默默抱住程舒怡。


    “聞昭組隊打校級聯賽,缺人,他硬是頂了一學期的比賽,身高也不夠,就打後衛,跟著聞昭一起訓練。我倆下了課去看。真是被虐得夠嗆,那個時候……也真是心疼。”


    就像冰塊堆在玻璃杯裏,時間長了,化成一灘水。人也是會變的。程舒怡說的這些,鍾影也有印象。隻是她早就經曆過那些痛苦不堪的麵目全非,付出了至親的代價,現在想起來,心底竟然沒有半分對宋磊的憐憫,依然覺得到頭來變成的那樣一個人,真是該死。


    兩人說著話,忽然,外麵樓梯響起一陣動靜。


    “是鍾伯——”


    程舒怡抹了下眼睛,朝廚房走去,對鍾影說:“住我樓上。也姓鍾,你說巧不巧?我看你們鍾家對我有恩哈哈哈……”


    鍾影微微一愣。


    程舒怡火速從廚房抱了一罐糖出來,打開門就追了上去。


    全程也就一分多鍾。


    等她回來,手裏已經空了。


    程舒怡笑著對坐在床邊的鍾影說:“很可憐的老人,為了給兒子治病才來的這。”


    鍾影點點頭,沒作聲。她覺得自己過於敏感了。


    剛才的說話聲夾在門縫裏,聲音十分蒼老,聽上去確實像一位生活不易的老人。


    “……聽房東說,他是有老婆的。隻是來這的時候老婆跟人跑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聞言,鍾影莫名放下心,笑著說:“你別老是打聽。”


    “我沒打聽。”


    兩隻空了的咖啡杯倒掛在水池邊,幾縷水痕沿著杯壁一點點往下淌。


    窗外風向轉換,茉莉香氣濃了許多。


    程舒怡擦了擦手,又探頭往下瞧,一邊問鍾影:“待會想去哪吃?這裏茶西圖瀾婭餐廳蠻多的,有幾家比較正宗,嚐嚐嗎?”


    鍾影繼續躺倒在床上,揉著還有些疼的太陽穴,剛要說什麽,就聽程舒怡疑惑道:“咦,你家那位呢?”


    鍾影好笑:“你說他在撈金魚的。”


    “對啊,剛才是在撈的——騙你幹嘛。”


    程舒怡走到鍾影帶來的果籃前,拿起一顆蘋果:“一人一半?”


    鍾影笑:“好。”


    半分鍾前——


    裴決注視老了許多的鍾振一步步進入陰影。


    他慢慢直起身。


    手裏拎著的一袋金魚似乎還在睡夢裏,不知道已經被人明碼兜售,前途未卜。


    過了會,他轉身叫住剛才一直圍著自己出主意的少年,麵無表情的臉上笑容微顯。


    他送出金魚,對高興的男孩說:“叔叔想問一下。”


    第72章 做夢


    敲門聲響起。


    連續的兩下, 禮貌又簡短。


    似乎料定了他在家,於是便隻有兩聲。


    一般這個時間點,是不會有人來找的。房東的錢一年一次□□付。鍾振記得上回見到房東, 還是樓下那個學音樂的女孩搬來的時候。聽聲音就知道, 性格真是和小影不一樣。他白天需要睡覺,所以專門下去同女孩說了聲。還算可以說話, 隻是張口閉口叫他“鍾伯”,他真有這麽老?


    想想也是。自從那個婊.子扔下凱陽拿錢跑了, 他就沒一天安生日子。


    鍾振放下刷牙杯子,厭惡地狠皺了下眉,低頭朝水池啐了口。


    鏡子裏,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早年在寧江的風光。


    雙眼渾濁,皮膚暗黃,眼角雙頰褶皺得厲害,黃褐色的斑擠在裏麵,沒了當初的人模人樣, 陰沉冷漠的表情做多了, 不仔細看, 整張臉就像變了個人。日夜顛倒的作息導致精神不濟,動作也不利落。


    鏡子下的瓷磚裂開幾片, 細小的紋路像蛛絲, 有些地方裂得厲害,能看到裏麵灰撲撲的石磚。窄小的洗漱池長久無人打理,邊角水垢積得發黴,池子最底下, 漂浮著怎麽都衝洗不掉的灰塵。


    窗口深色的布簾並不完全遮陽,衛生間始終蒙著一層暗光, 人在裏麵走來走去,好像深色的幽靈。


    拉開布簾洗好手,鍾振才走出去開門。


    日頭刺眼,照著這間無比髒汙的衛生間。


    也就幾步路。


    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門邊一側進去是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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