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胡亦能注意到我的異樣,希望她象平時那樣,腳跟腳進來詢問我,畢竟我一天沒見影了。可她已經丟了對我的好奇和興趣,看到我從窗前經過也不招呼。繼續和那兩個騙子談笑。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傳來的尖聲尖氣的笑聲,盡管決不願承認,也明白自己是吃醋了,嫉妒了。也就是說,我認真了。他們說話聲意突然大了,胡亦站在打開的門口說:“等會兒我,我馬上就來。”接著飛跑道我的窗前。我來不及多考慮,一躍而起,喊她的名字。


    “什麽事?”她聞聲走回來,推開我的門。


    “進來。”我說,“跟你說件事。”


    “急嗎?不急明天說吧,我還有事。”


    “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


    “嗯,他們那兩個作家約我去夜泳,月光浴。你去不去?”“她毫無熱情地邀請我,”要去一起去。“


    “我不去。”我說,“你也別去了。”


    “為什麽?”“我覺得這麽晚了不安全。”


    “我有伴兒。我不是告訴你了,那兩個作家陪我一起去。”


    “什麽作家,哪有作家?”


    胡亦不耐煩的臉上又添了一絲不滿:“別裝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指那兩個和我們打撲克小夥子。”我微笑地說,“他們可能是有學問的人,也許是宇航員,但你別把作家跟他們拉在一起,他們連作家的兒子都不是。”


    我本來以為胡亦會吃驚,會惶惑,會刨根問底,然而都沒有。她隻是看了我一會兒,問:“那又怎麽樣?”


    “怎麽樣?他們是騙子!”


    “那又怎麽樣?既然誰都可以冒充思想家,冒充一下作家有什麽不可以?”“你不在乎?”“不。”她笑,“我覺得這個玩笑挺有意思。你不是也一直說你是勞改犯,不過你這種冒充可太俗了。”


    “胡亦。”那兩個年輕人在外麵叫,“在哪兒呢?走不走啊。”


    “來了。”胡辦聞聲往外走,“來了來了。”


    “等等。”我粗暴地抓住她胳膊。


    那兩個年輕人推開我的房門,出現在門口。我鬆開胡亦,象馬一樣毫無表情地說:“二位作家等會兒行嗎?先到院裏等會兒去。”


    “怎麽啦?”其中一個問胡亦。


    胡亦臉色蒼白,勉強笑笑說:“沒事,你們出去等會兒吧。”


    兩個人退出去,在院裏哼哼呢呢說話,胡亦瞟我一眼:“還有什麽,快說吧。”“沒啦。”我沮喪地說,“就是希望慎重點。”


    “怎麽沒啦?應該還有呀。”她尖刻地說,“幹嗎不把你這麽醋勁大發的原因講出來,醞釀了一天的勇氣又煙消雲散了?”“對。”我說,“是那麽回事,我喜歡上你了。噢,不用羞羞答答了,愛上你了,不是相聲。”


    “我信了,還不成?!”胡亦鄙夷地瞧著我,“愛上我了,哼,我也必須愛你嗎?”


    “當然不。”“好,那我告訴你,你多情了。我不愛你,壓根也沒想過要愛你。”“……”


    “要是我過去不檢點,哪句話哪件事讓你誤會了,算我不好,向你道歉。這幾天你照顧我。


    我謝謝你,以後咱們各玩各的吧。“她轉身要走,我擋住了她,低三下四地說:”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她厭煩地籲了口氣,“你還要我怎樣?你幫了我忙,我謝了你,還不夠?我還要和那兩個——你說的——


    騙子遊泳去呢。瞧,就是我真樂意和你結婚,你也受不了呀。“


    “不,我不是道學先生。可以做得比兩個小子都豁達。要是你僅僅因為這一點。”“你都聽什麽了!”胡亦惱羞成怒,“我不會跟你結婚。我不是不跟你結婚,我跟誰都不結婚,我根本還沒考慮過結婚。”


    “……”“其實,你也是鬼迷心竅,你跟我結婚有什麽好。”她口氣和緩些,“要說結婚,你還是找個象過去那個‘非常非常’愛你的姑娘,一定會對你好一輩子的。我可就說不準了,即便現在喜歡你……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躲開,我出去。”她氣了,象嗬斥一條狗。“你不能這樣對待我。”我說。血湧上臉,青筋畢露,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我怎麽對待你了?”她也氣憤地尖叫,“你這人怎麽這樣無禮。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一塊玩了幾天,我又沒花過你一分錢,從始至終就是旅伴關係。別說沒有什麽,就是真有過什麽,我想走你也管不著!難道你碰到對你熱情一點的女孩子,就都以為她們一門心思要嫁你!”


    胡亦推開我走了,我屈辱地低下頭。那天晚上,他們一夜沒回來。電視播音員預告,今年第五號台風今天夜裏到達這一帶海麵。第二天早晨,天氣陰晦,斜風陣陣,海水變得黑黃混濁。浪潮一道跟著一道,緊緊銜接,剛掀起鋒麵,就在頂尖翻花卷浪,咆哮著滾滾而來,迅猛有力地衝刷上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疊疊,白浪滔天,形成寬闊、蔚為壯觀的浪陣。岸邊的遊泳者,下海遊出幾米,即被連續躍起的海浪滅頂,無影無蹤,接著,隨著衝上來的厚厚潮水的退回,狼狽地出現在沙灘上。縱觀全海灘密密麻麻的遊泳者,竟無一人能衝過浪陣。我走下沙灘,水剛齊腰,即受到浪頭猛烈撞擊,水浪把我打得頹然傾倒。我匍伏在水中,見一個浪頭剛剛掀起便一頭鑽了進去,水流呼呼從我身體兩側瀉過,我頂住了強大的衝力,在浪頭背後露出。長長拱起的波浪向岸上飛快掃去,留下一條狹窄深凹的浪穀。我剛遊出穀底,第二線浪峰推了過來,我竭力往上起,末至湧尖已陷人沸騰、爆碎的白浪中。


    接著,象是有人猛推我胸部一下,我仰麵朝天倒栽在水中,水流從我胸腹部沉重地馳過,裹著不斷翻著跟頭的我飛跑,水退滑下去,我躺在泛著水沫的沙灘上,七竅進水。我再次衝進海裏,再次被無情的海浪擲回岸上。第三次我學聰明了點,斜刺順著湧勢遊,不等浪頭掀花破裂,剛呈形便越過峰頂,連闖幾道浪濤,進入浪陣中心。這時我可以看到海麵上遠遠湧來的一道道波浪,如何愈滾愈大,象一個慢慢爬起身的巨人,忽然站起來,頂天立地遮雲蔽日。緩緩彎下腰,伸出無數隻手爪攫住我,不顧我的掙紮,將我按住水裏揉成一團,象子彈似地裝進槍膛,向岸上射去。我陀螺般急劇旋轉著,風馳電掣地飛行著,耳內隻聞水吟龍嘯,良久,幾乎窒息了,一頭紮在沙灘上。我精廢力竭地爬起來,周身象被人揍過一樣疼痛,張望著揚威肆虐的海,望著站在殘水裏嬉笑,浪一來便往回跑,享受著隨波逐流樂趣的男男女女。


    烏雲在海平線堆積、飄移、蔓延過來,蒼白的天空象是涸了墨水的紙,迅速變暗、變黑,沙灘上象黃昏一樣。一滴沉重的雨點打在我肩上,我仰臉起,又有數滴雨點先後落下。


    遊泳的人們開始散開,奔跑。雨點連成線,密集地下成白茫茫一片,海灘很快空曠了。我抱起濕淋琳的衣服,走了兩步,看到了胡亦。她獨自坐在沙灘上,頭發、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身上。臉上雨水在流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


    “他們把你怎麽啦?”“……”“你說話呀,他們把你怎麽啦?”


    “昨天我對你真不應該,你別生我的氣。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對人刻薄,說翻臉就翻臉,非得叫人也這麽來一下,才知道不好。”“他們把你怎麽啦?”“別問了。”嗚咽地說,“我不會告訴你的。”


    風大了,雨幕抖動著,愈來愈密,愈來愈有力,已成傾盆大雨。我被雨澆得張不開口,睜不開眼。海潮一波波湧近,濤聲雷鳴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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