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雙腿都在不由自主地發顫,然而霄錦的雙腿像是釘在了原地,他的腦子仿佛生了鏽的鐵器, 無論怎麽拚命想要轉動, 都隻能給出粗糲的、滯澀的、麻木又遲緩的反應。


    這條因為怒火而於鬧市中顯形的真龍, 引發了鋪天蓋地的呼喊和尖叫,城中百姓先是受驚地呆立於地, 而後驚慌失措地逃離,沒一會兒方圓十裏內就成了一片人鳥絕跡的空景, 而等這些人逃得遠了, 終於能從頭到尾看清這頭巨大怪物的全貌後, 他們又都變了神色, 高聲呼喊:“那是龍啊!神龍現世了!是祥瑞啊!”


    呼啦啦, 眨眼之間, 那些逃離的百姓雖還不敢靠近,但卻一改之前畏懼驚恐的模樣, 反而狂熱地跪地呼喊,看著黑龍的目光仿佛是在見證一個降臨的奇跡。


    在修仙界,龍跟其他能夠化形的動物一樣,都是妖, 除了天生就力量驚人,並沒有什麽值得人族稱道的地方。畢竟龍跟其他修士一樣,也要搶占靈山靈脈、也要修煉以求飛升。可在人間界不同,在他們的傳說中,龍是能夠行雲布雨的瑞獸,還是力量強大能掃清邪祟的神物,龍的地位跟神仙毫無二致。


    他們自然也把龍當做神仙來敬仰與尊崇。


    然而麵對那些狂熱崇拜的百姓,聽著那些歡天喜地的呼喊,黑龍無動於衷甚至有點厭煩。


    它尾巴隻輕輕一拍,城中鋪地的石板仿佛突然變成了豆腐,稀稀拉拉碎了一片。


    它鼻孔一個呼吸,一股灼熱的氣息便在吐息之間將空氣也扭曲成了奇幻的異景。


    它低下頭,一雙足足有成人腦袋那麽大的眼睛便倒映出霄錦僵硬的身影。


    “滾!”


    震耳欲聾般的一聲怒吼中,霄錦直接被那股洶湧的氣浪拍飛了出去,在暈過去之前,他最後一個念頭是:我之前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


    真龍現世的奇景雖然很快過去,但是在城中近十萬百姓的圍觀下,消息很快就流傳了出去,這座此前並不信奉龍神的城池,開始興建了大大小小無數座龍神廟,還有記憶力好的匠人、畫師……將當日所見真龍英姿雕刻繪畫,數不清的文人做了頌揚神龍的詩篇。


    當符陰和白瓏來到遠離此地的另一座大城時,驚訝地在飯館裏發現老板請了一尊龍神神像,每日三餐都要上香跪拜。


    符陰:……


    都是霄錦惹的禍!


    而在那不久,人間界就爆發了戰爭,起因竟還與符陰有關。


    這一日,白瓏睡夢中忽然被混亂吵雜的聲音吵醒。


    她揉揉眼睛困惑地坐起身,掀開被風吹得不住往她臉上撲的床帳,就看見斜對著床的窗戶被打開了,一隻白色的兔子背對著她趴在窗沿眺望遠方,窗外不再漆黑,一團團火光在夜色裏開出了花。


    白瓏眨眨眼睛,興奮地湊過去觀看,“他們是在舉辦慶典嗎?”


    她還記得不虞城的夜,煙花和絲竹聲每每飄進她的夢裏。


    白澤搖頭,“不是慶典,是災難。”


    “災難?”白瓏愣了愣,望向遠方越來越近的火光,聽見白澤的聲音壓抑地響起,“這個災難名為戰爭。”


    砰的一聲,樓下傳來大門被撞開的動靜,接著就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反軍打進城裏了!大家快逃啊!”


    砰砰砰砰!又是一陣接連的響動,有桌椅被撞翻的聲音,有杯盤被推倒的動靜,還有門窗開合時哐哐哐的動靜以及人們驚慌失措的哭喊叫罵聲。


    與此同時,白瓏發現那一團團火光漸漸近了,那是一個個提著刀的凶悍士兵,他們舉著火把,見著反抗之人便一刀砍死,一路走來血肉噴灑哀嚎遍地。


    她呆了呆,這一幕幾乎是立刻叫她回憶起知雪山在圍攻下陷落的一幕。


    “別聽,別看。”一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將她的臉按進了懷裏。


    那些廝殺哀嚎的慘烈動靜突然就遠了。


    白瓏悶悶道:“可是他們就要殺過來了,我不要等他們衝進來。”


    符陰:“不會有事的,他們進不來。”


    客棧裏的人逃得逃降的降,那些反軍挨個踹開房門衝進去搜查,但到了白瓏的房門前時,卻仿佛什麽也看不見,隻將它當做一堵牆忽略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漸漸退去,天邊隱隱亮起,客棧門前的血卻還沒有幹。


    白瓏牽著符陰從客棧大門走出去,就看見昨日還算熱鬧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被丟棄的雜物在風塵裏微微擺動。


    咕嚕咕嚕……


    白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發現不是自己傳出的動靜後,有些訝異地抬起腦袋,就看見客棧旁邊的一條小巷裏,相互扶持著走出一對年邁的夫妻。


    許是沒料到會在客棧門口發現人,這對夫妻嚇了一跳,直到發現他們不是反軍後才鬆了口氣。


    “年輕人,你們還不快點躲起來,那些反軍沒準又要過來搜。”那老人說道。


    白瓏沒有說話,隻靜靜看著他們。


    符陰:“我們正要離開,客棧後廚還有些吃食,你們去拿吧!”


    夫婦倆有些驚訝,感謝一番後才慢吞吞走進了客棧後廚。


    不是他們不想快,而是他們的年紀實在太大了,光是走路就要花費不少力氣。


    客棧後廚昨夜也被搜了一圈,糧食全被反軍搜羅走,隻有悶在灶火灰裏的地瓜還剩下幾個。


    老婦在地上撿到一個饅頭,在袖子上擦拭幹淨,就掰成兩半分給丈夫,兩個老人就這麽啃著饅頭揣著地瓜,一邊吃一邊相互攙扶著往外走。


    他們沒想到走到客棧門口時,那兩個年輕人竟然還在。


    老人用力睜大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年輕高大的符陰,又看了看漂亮嬌小的白瓏,分外驚訝,“你們怎麽還不走?”


    白瓏問他,“你們為什麽不走?”


    老人和老婦互相看對方一眼,“我們年紀大了,又不是頭一回見著打仗,你們不一樣,你們年輕,會被拉壯丁的。”這句話是對符陰說的,說完又看了白瓏一眼,欲言又止。


    白瓏主動開口,“為什麽會打戰?”


    老人:“反軍的頭頭是個王爺,我聽說上天要讓他做皇帝,所以在他的封地裏派下真龍傳旨,好多人都說他是天命所歸。”


    老婦:“那些大人物總有道理要打仗,其實啊,這世上哪裏有龍呢?”


    這對老人說完,歎息著漸漸走遠,誰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安回家。


    白兔子看看白瓏,又看看符陰,“走吧!去戰爭最激烈的地方看看。”


    白瓏把它從肩膀上摘下來抱進懷裏,“我們就看看,不做點什麽嗎?”


    白澤:“你想做什麽?你不要忘記咱們現在不能用靈力幹涉別人,尤其是人間界,打仗很正常,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打仗。興亡皆是百姓苦,我們阻止了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他們這一次被你救,下一次還是會遭受同樣的厄難。”


    白瓏睜大了眼睛,“為什麽?”


    白澤:“因為他們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命運從來不由自己掌控、從來不由自己做主。”


    白瓏聽著聽著,漸漸皺起了眉。她搖頭,“不對,才不是這樣。如果不去努力、不去改變的話,怎麽知道無法掌控呢?如果我當初也這樣想,那麽我還是會被白珍傷害,那我就沒法懲罰那些壞人了!”


    白澤驚愕,“可你又不是小人物?”


    白瓏反問:“我為什麽不是小人物?我又不能掌控別人的命運。”


    白澤被懟得啞口無言,隻好扭頭去看符陰。卻見符陰滿眼笑意地盯著白瓏,一副被白瓏迷得神魂顛倒的昏君樣兒。


    符陰:“那你想好要怎麽做了嗎?”


    白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想了好半晌才道:“唔,我要做好事。”


    符陰:“那你知道怎麽做好事嗎?被戰爭毀了一生的人千千萬,你忙得過來嗎?”


    白瓏想了又想,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我知道了!隻要打倒大人物,讓他們不要打戰不就好了嗎?”


    白澤:……


    可以,這很直接,很粗暴,很女強。


    白瓏眉眼彎彎,拉著符陰的手問他,“白瓏聰明不?”


    “聰明!特別聰明!”符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毫不吝惜誇獎。


    白澤看看他倆,歎了口氣,“你們是不是忘了這趟下凡的主要目的?白瓏你要是真想去打倒那些大人物,你就得跟符陰分開,不能再影響他修行。”


    白瓏愣了一下,一下握緊了符陰的手,她難得有些糾結。


    反倒是符陰輕輕抽出手,“你跟白澤去吧!”


    白瓏抿了抿唇,不舍地看著他,“那你呢?”


    符陰:“我去做你想做的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應該是白瓏和符陰第一次真正地分開吧!


    第100章


    和白瓏分開已經第五天, 符陰一路走過,哀鴻遍野,正如白澤所說, 不管戰爭是因什麽原因而起,受苦受罪的永遠是處在底層的小人物。


    第一天的時候, 他緩步走進一個瞧著十分破落的村子, 剛剛進去沒多久, 就有一些持著魚叉的村民警惕地看著他。


    “你是誰?來幹嘛的!”


    對著這些人,符陰的心情實在不好,於是他隻能回憶著白瓏, 才能露出一點笑, “我是一個大夫。”他墊了墊手裏的藥箱, “能讓我進村避避難麽?”


    “大夫?”那些村民先是驚訝,而後是喜悅, 慌忙放下武器迎了上來。


    “太好了!”


    “我們村裏好幾個傷患,沒醫沒藥的都不知道怎麽辦?”


    “大夫快進來, 小心被那些抓壯丁的瞧見!”


    原來這村子之所以到現在還能留存不少人丁, 是因為他們早早躲入了挖出的地道當中, 地道的入口藏得極為嚴實, 還輪流有人在外邊望風, 這才在戰禍下逃過一劫, 盡管如此,也並不盡善盡美, 仍是有在外未來得及歸來的被趁亂而起的賊匪打傷砍傷,還有不少人因為地道下悶熱汙濁的環境憋出了病,卻又不敢跑到地麵上來,以致病情越發嚴重。


    小村子裏, 能有個赤腳大夫就不錯了,哪裏敢指望有真正的大夫,因而見到布衣布巾,手提藥箱,打扮得十分斯文的符陰時,這些人也不管他年紀輕了,隻要醫術比村裏的赤腳大夫好上一些,他們就知足了。


    符陰其實哪裏懂醫術?隻不過當初在神醫的無塵穀耳濡目染過一些,再加上身為修士,即便不能動用靈力,眼光還是準的,凡間大夫學上好些年也未必能有多少成就的望聞問切,對修士而言輕而易舉,不是他們多聰明,而是對靈氣、對靈性分外敏銳,看上兩眼就能知曉這些凡人哪裏出了問題,然後對症下藥,很輕易就收獲了不少名氣。


    這三天裏,在符陰的治療下,不少人的病情都明顯好轉,對他感激不已,可是麵對他們感恩戴德的模樣,符陰不覺高興,心裏隻覺得膩歪。


    隻是偶爾偶爾,當他看見那些人小心翼翼提著燈籠,在空氣沉悶汙濁的地洞裏或是高高興興逗弄孩子,或是夫妻恩愛相濡以沫時……會有一絲小小的觸動。


    契機……為何還沒來?


    都已經和白瓏分開五天了。


    第六天,符陰悄無聲息離開了這個小村子,沒有告訴任何人,隻留下了一張寫滿了病症和對症藥物的方子。


    他知道有人能看得懂。


    離開白瓏第十天,符陰取了條小道,不能用靈力的情況下,他打算抄近路去往最近一座城池。


    雙掌交插托住後腦,符陰一邊走一邊望天,“快要下雨了,得找個地方避避。”


    沒準下一刻,白瓏就回來了,到那時,他可不想頂著一副濕漉漉的尊容。


    一聲悶響,腳下忽然踢到了個東西,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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