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怎麽看他,賀敏之都無所謂,但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親兒子用這般眼神看他。


    賀敏之滿臉戾氣道?:“別用這種無知的眼神看我!你當你爹我不想?做個人人稱讚的好官?可好官是那麽好當的麽?在這個人人都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的官場裏,你若不和光同塵,不上下打點孝敬不識時務,你爹我墳頭上的草,隻怕都長到一人高了!”


    賀子銘站在欄杆外,眼裏的光,在賀敏之說?這番話之後,瞬間全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的死寂。


    ***


    張元修等在外麵。那日他將祁明樂從山上帶回?來之後,祁明樂先?是高熱不退,後來一直噩夢連連沒醒來,他不放心便一直在守著祁明樂,隻抽空讓人將謝靈嵐請去了西苑,將自己?手中?的賬簿交給謝靈嵐,讓謝靈嵐處理這些事。


    今日他既過來了,便同看守的獄卒打聽了一下。


    他們?正說?著話,就見賀子銘搖搖晃晃從牢房的甬道?中?走出來。同來時的急切不同,此時的賀子銘臉色煞白,眼神死寂,看來他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隻是那個答案,對賀子銘來說?,似乎太殘忍了。


    張元修揮手讓獄卒下去,他朝賀子銘過去、剛走近,張元修還沒來得及開口?,賀子銘突然蹲下來,嚎啕大哭:“怎麽會這樣?我爹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啊!!!”


    張元修與賀子銘從小一起長大,他知道?賀子銘對賀敏之的感情,所以?什麽都沒說?,隻默然站在賀子銘身側,悄然抬手讓周圍的衙役全退下。


    賀子銘這人向?來愛麵子,他最不願讓別人看見他這樣。


    賀子銘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一通之後,才撐著膝蓋站起來,眼睛通紅看向?張元修:“所以?邵秉文抓弟妹她們?,目的是想?換你手中?可以?給他們?定?罪的賬簿?”


    剛才見過賀敏之之後,賀子銘出來時,路過了邵秉文的監號。


    邵秉文認出他之後,出聲譏諷道?:“賀賢侄,你拿張元修當兄弟,連你爹的仕途都不顧了,也?要幫張元修找到祁明樂。可人家張元修拿你當兄弟了麽?”


    “你什麽意思?”賀子銘看向?邵秉文。


    邵秉文冷笑道?:“將我與你父親定?罪的賬簿是張元修拿出來的。”


    賀子銘除了在讀書上沒天分之外,在其?他方麵都很聰慧。邵秉文這麽一說?,他瞬間便明白邵秉文話裏的意思。


    張元修沒看賀子銘的眼睛,但卻頷首默認了。


    “若張元修真拿你當兄弟,那交賬簿的時候,他大可將跟你父親有關的撕掉。反正李青山已?死,賬簿上的明細便隻有他知道?,可是張元修沒有。賀賢侄,你交錯朋友了。”


    邵秉文的話,像惡毒的詛咒一般,一遍又?一遍在賀子銘的腦中?重現。逼的賀子銘不得不問:“元修,我們?相識至今十一載,我拿你當兄弟,當至交好友看,你呢?你可曾拿我當兄弟,當至交好友看過?”


    若擱在平日裏,張元修向?來不屑回?答這種問題。


    他這人做事的一貫風格是,說?的永遠都沒有做來的真誠。但今日賀子銘既然問了,他便答:“有。”


    “那你在將這些賬簿交給謝靈嵐時,可曾看在我的麵子上,想?過撕掉關於我爹的那部分?”縱然直到現在,賀子銘還是無法接受,賀敏之變成了現在這樣。但賀敏之總歸是他的父親,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他都是他父親。


    如今賬簿已?經在謝靈嵐的手上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張元修大可說?一句假話騙賀子銘。


    可看著眼睛猩紅望著他的賀子銘,張元修還是如實道?:“沒有。”


    賀子銘倏忽間攥緊身側的拳頭。


    “我撕與不撕都沒什麽意義。邵秉文與趙同知皆下獄了,他們?供出賀伯父是遲早的事。而?且賀伯父用李泓溯的長命鎖,逼迫李青山自縊這件事,也?已?是人證物證俱在。”


    張元修長身玉立站在賀子銘麵前,麵容冷靜同賀子銘分析的十分清楚。從前因為張元修這一點,賀敏之沒少說?賀子銘。


    說?他們?倆既是至交好友,為什麽他不能?學學張元修這般冷靜處理事情。理智告訴賀子銘,張元修說?的沒錯,可他過不去情感上的那一關。


    他們?十一載的感情,都不能?讓張元修生出一瞬動?容徇私的念頭麽?


    賀子銘當即怒氣衝衝轉身走人了。但隻走了兩步,他卻又?停下來了。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賀家少爺,可以?一言不合就甩臉子走人。


    但現在他不是了。


    他爹如今是階下囚,他唯一能?尋求幫忙的人,隻有張元修了。


    賀子銘攥了攥放在身側的拳頭,轉過身,話未說?出口?,膝蓋卻已?跪了下去:“元修,我……”


    在他膝蓋挨地的前一瞬,一雙強勁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事到如今,賀子銘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救命的浮板,嗓音沙啞道?:“元修,求求你,你jsg救救我爹。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該找誰了。”


    說?完,賀子銘還要繼續下跪時,卻被張元修托著胳膊動?彈不得。


    張元修臉色肅冷,沉默須臾,問:“你是以?什麽立場同我說?這話的?我相識十一年的至交好友?還是單純的賀家少爺賀子銘?”


    他們?相識十一載,張元修這神色和語氣,一看就是在生氣的邊緣,賀子銘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這個問題。


    張元修繼續道?:“若是與我相識十一載的至交好友,你便不該跪我。若隻是單純的賀家少爺賀子銘,即便你跪了,我也?不會幫你。”


    話音落下那一瞬,張元修鬆開了賀子銘的胳膊,他將選擇權交到了賀子銘手上。


    賀子銘怔了一瞬間,眼眶瞬間泛起熱意,這才顫巍巍站了起來。張元修看了他一眼,這才抬腳朝外走。


    ***


    張元修離開之後,祁明樂用過飯又?喝了藥,便坐在廊下看院中?的灼灼的榴花。


    昨日是端午節,但她昏睡著沒醒,再加上張家還有三個病人,聽說?這個端午節過的十分潦草。


    祁明樂用蒲扇擋住臉,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晃蕩著,心裏在想?張元修那邊。


    剛才張元修去前廳沒一會兒,便遣了下人來說?,他要出門一趟,讓祁明樂用過飯後記得喝藥。剛才祁明樂已?經從侍女口?中?知道?了,臨江外麵已?經變天了這事。


    不消說?,賀子銘剛才來找張元修,定?然是為了他爹的事!


    祁明樂正想?的出神時,外麵突然響起腳步聲,隱約還夾雜著寧寧的說?話聲。祁明樂移開蒲扇,就見張元煦的夫人帶著寧寧從外麵進來了。


    “嬸娘。”寧寧小跑著過來,撲進了祁明樂的懷裏。


    張元煦的夫人搖著團扇,跟在後麵笑著嗔道?:“你慢些,你嬸娘如今身子還沒好全呢?”


    “無礙的。”祁明樂笑笑,一麵摟著寧寧,一麵招呼侍女給她們?母女上茶。


    張元煦的夫人柔和笑道?:“快別忙了,你這剛醒來,身子還虛著呢!趕緊先?坐下歇一歇。”


    “大嫂放心,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寧寧窩在祁明樂懷中?吃果子,聽到這話,她懵懂抬眸看向?祁明樂:“嬸娘,你明明看起來比姑姑嚴重多了,怎麽你都好了,姑姑還出不了屋子呀?”


    “寧寧。”張元煦的夫人輕聲斥責。


    寧寧茫然睜大眼睛,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祁明樂卻不在意,她笑著同寧寧解釋:“那是因為嬸娘得的是風寒,睡一覺就好了。而?你姑姑是扭傷了腳,得休養一段時間才能?好的。”


    張元煦的夫人見狀,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


    她們?母女過來沒一會兒,張大夫人那邊也?派人過來探望祁明樂了。祁明樂留那姑姑吃了碗茶之後,那姑姑便離開了。


    想?著祁明樂剛醒,身體尚未恢複,張元煦的夫人陪她說?了會兒話之後,便帶著寧寧離開了。她們?離開之後,祁明樂又?回?房睡了一覺,等她醒來時,外麵已?是紅霞漫天,恰好張元修也?回?來了。


    一看見張元修,祁明樂便急急問賀家的事。


    張元修同祁明樂說?了,祁明樂聽完也?是唏噓不已?。她雖沒見過賀敏之,但像賀子銘那樣的性子,怎麽會有個貪墨的父親呢?


    “賀伯父從前是一個很清正的人。後來大抵是在官場上待久了,便失了本心了吧。”說?完這話之後,張元修便打算去淨室沐浴了。


    小皇帝與謝沉霜點張元修來調查臨江賑災銀貪汙案,前幾日因著祁明樂昏睡未醒的緣故,謝靈嵐才幫忙處理。在聽說?祁明樂醒了之後,第二天一早,謝靈嵐便將所有的事全還給張元修了。


    是以?之後張元修便整日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日他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回?府時天已?經黑了。正欲穿過花園往西苑行去時,廊下走出來一個人,柔柔叫了聲:“二表哥。”


    是柳如絮。


    她知道?,張元修一般都這個時辰回?府,是以?今夜故意在這裏等他。


    張元修應了一聲,神色寡淡道?:“夜裏風大,你身體未愈,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說?完,張元修便欲抬步走人,卻又?被柳如絮叫住。


    “二表哥,有一事如絮至今都不明白,還請二表哥給如絮一個答案。”


    張元修隻得轉過身:“你說?。”


    “當年姑姑提及我們?二人婚事時,二表哥婉拒的原因是什麽?”這件事,柳如絮一直如鯁在喉。


    她與張元修青梅竹馬長大,小的時候,張元修一直對她照顧有加。那時候,長輩們?打趣,說?讓等他們?長大了,讓張元修娶她做夫人,張元修也?並未拒絕。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張元修突然就對她疏遠了。


    柳如絮自省了許久,也?沒想?明白,自己?做了什麽,讓張元修突然就對自己?疏遠了。如今在放下張元修之前,她想?要個答案。


    第64章 明白


    張元修怔了一下, 他沒想到,柳如絮要問的竟然是這件事。


    但?如今他已娶妻,他覺得, 此事已經沒有什麽再提的必要了,遂道:“如絮,時過境遷了, 何必執著?”


    “於二表哥來說是執著,但?於如絮來說, 如絮想為自己多年的癡念,求一個解脫。”


    柳如絮在張元修麵前,一貫都是嬌嬌怯怯的。這是她第?一次,這?般直視張元修的目光, 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他們自幼青梅竹馬長大?, 這?些年, 她對張元修的傾慕,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不信張元修不知道她的心思。


    既然柳如絮這?般說了,張元修便也沒再?隱瞞,他道:“六年前的夏日,你與雲葶在水塘旁玩耍時,突然躥出來一條蛇。”


    柳如絮記得這?事。


    那年她十歲,當時天氣炎熱, 張元修在水榭裏看書,她與張雲葶就坐在水塘旁, 邊聊天邊剝蓮蓬吃。張雲葶的注意力全在蓮蓬上, 而她與張雲葶說話的間?隙,會時不時看向旁邊正在溫書的張元修。


    在一次柳如絮偷看完張元修之後, 再?轉過身時,就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一條蛇,此刻正盤踞在張雲葶身後的假山上。


    當時的柳如絮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姑娘,驟然看見?一條蛇,她驚叫一聲?,當即便頭也不回的朝張元修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張雲葶懵懵懂懂抬眸,就與垂下來的蛇對視了。


    那蛇先前似乎沒有傷人之意,可因柳如絮這?一聲?尖叫,它?驀的同假山上摔下來,掉在了張雲葶身上。


    人受驚會條件反射性反擊,蛇也一樣。


    那蛇當時便騰起來,張開?嘴便朝張雲葶咬去。幸虧張元修來的及時,一把?將那蛇抓住。


    但?那蛇沒咬到張雲葶,卻扭頭在張元修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張元修下意識鬆手,那蛇立刻倉惶逃走了。


    後來,很快侍女小廝們便趕過來。


    那蛇毒性不強,兼之府上一直有大?夫在,所以張元修的身體沒有大?礙。但?隻有七歲的張雲葶,被?嚇了這?麽一遭之後,卻生了一場大?病。


    張雲葶癡癡呆呆了大?半年,張家上下尋醫問藥,求神拜佛所有法子都用遍了,才將張雲葶醫治好。


    那事發生之後,柳如絮也十分懊悔,自己當時不該丟下張雲葶,獨自跑開?的。


    張雲葶癡癡呆呆那半年裏,她日日去看張雲葶,變著花樣給張雲葶帶好吃的。後來張雲葶痊愈之後,也並未再?怪罪她,仍親親熱熱喊她如絮姐姐。


    所以柳如絮怎麽都沒想到,張元修竟然是因為這?件事,才不願娶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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